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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长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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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
意琦行还没有醒来,绮罗生却睁着一双明澈的眸子静静望着他。他几乎整夜没有入睡。
他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在意琦行身边,总是难以安眠。心下焦躁不安,隐隐恐惧隐隐悲伤,总是那般如绞的心痛,只有看着意琦行安睡的面容,才能稍得缓解。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意琦行的左肩,那里有一块不浅的牙印,是他昨夜咬上去的。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倒是凹凸有致,他想起那时意琦行忍痛的表情,不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却莫名落下。
他更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遇到了意琦行,就从那天他乘风自渊顶降下,自远处缓缓走到他面前,他的眼泪和心痛就没有停止过。这样的心痛似乎刻骨铭心深入骨髓,可他不知缘起何时。
是否在他破碎的记忆里?
意琦行,意琦行。
他在心里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直到剑子来敲他的门,对,敲绮罗生的门。剑子当然不知道他睡在意琦行的屋里。绮罗生连忙起身穿好衣物,开了门。
“剑子前辈,我在这里。”
剑子神色几分意外,那眼中惊讶让绮罗生微微脸红,他说道:“前辈寻我有事吗?可否待绮罗生先梳洗好,再与前辈详谈。”他猜想剑子来找他是为了春秋阙的事,昨夜的交谈显然两人都有未竟之语。
剑子了然一笑,道:“你去吧,我到房中等你。”
绮罗生歉然一笑,缩回了屋里。
山下犹自湿寒,而山上已经白雪皑皑,放眼一片雪白的世界,那风迎面吹来,也格外的干净清爽。绮罗生深深呼吸几下,只感觉心境无比开阔。
剑子在前方带路,他雪白的衣服和长发几乎要与这漫天雪景融为一体。绮罗生跟在他身后,不知为何感觉这个背影透着几分寂寥。剑子说,我早欲破解春秋阙的传说,阵法设在山中,却常年苦于缺失一角而无法功成,如今你身负艳身灵力无匹。我只求一解春秋阙之患,若你愿意帮忙,事后,剑便归你。
绮罗生点点头。那时候他回首看了看犹自睡的安稳的意琦行,便没有叫醒他,自己随着剑子上山去了。
入山渐深,绮罗生才发觉这山中没什么生机,草木极少,虫鸟不存,山中无比寂静。剑子停步在一块无甚稀奇的青石前,念起道家秘文,金色的道印在他手下渐次放大,可见青石后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里浮现了一方偌大的洞穴。
剑子收了手,淡声道:“走吧,阵法就在其中。”
阵法确在其中,那洞穴中央盘旋着巨大的圆形道印,神秘古老的符文守护着阵中那颗紫色的晶石,晶石绽放着烟雾般的耀眼光芒,端的是美丽无比。
绮罗生对道家术法并不熟悉,便不疑有他地踏步进入。可就在他踏入洞穴空间的那一刹那,四周骤然延伸无数气态锁链牢牢捆缚住他的躯体,与此同时,恰容一人的结界迅速在他周身形成,叫他无处可逃。
“剑子前辈!”绮罗生不解。
剑子却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呼喊,也全然没有理会他的处境。他神往般地望着巨大阵法中那颗紫色的晶石,缓缓走向它。
“我用了好久的时间才重新煅成了你的魂魄,如今只缺一个躯体而已。你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起过的好友绮罗生吗?送上门来的艳身,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我已多久没有见过你了,”他说着,眼眶却蓦地红了,他垂首抬袖拭在眼角,轻声说,“不哭。我该欢喜的,我就快能够再见到你了。”
眼前紫影一闪,不知从何处窜出的紫色小蛇突然跃到剑子臂上,咬住他的手。
剑子微微一愣,而后轻轻摸摸它的蛇头,笑容温柔如水,手下却毫不留情地扯下它扔到一边,他说:“乖乖退一边,不要妨碍我。”
岂料紫蛇格外执着,它并不惧于剑子的粗暴,再一次扑上去缠紧了他的手臂。
剑子这回算是懂了,这小蛇是要阻止他。明白过后他忽然笑了,说道:“你看,早年我要复生你,所有人都不同意,时至今日,连个畜生也不同意……可我,可我,纵然失去了天下人,只要你回来。”
说着他再一次扯下它,将它握在手心,缓缓用力。那只手逐渐青筋暴起,紫蛇的头尾在空中剧烈扭动,终于抽搐了两下,软了下去。剑子松手,那绵软的蛇身便落在地上,与尘埃混在一起。
绮罗生望着那地上不再动弹的紫蛇,不知为何心中无限哀凄。
剑子再次十指结成道印,金色的光芒在他指尖绽开。绮罗生见之惊骇,总算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凝神运功,欲一破道门结界。
也就是在这时,意琦行来了。
他已没有了剑,可他还是来了。
绮罗生见到意琦行的第一个刹那,生出的不是感动,而是恐惧。冥冥中这似乎不是意琦行第一次因为他而坠入无底深渊。可他们明明是初识不是吗?
“意琦行!”绮罗生喊他的名字,甚至忘了运功。
意琦行没空搭理他。失了剑的剑宿纵使仍足以睥睨天下,可这偏僻小镇的客栈老板端的是修为深不可测。两人初对一掌,道术支撑的洞穴为之一颤,剑子神色一凛,他要护着身后的紫色晶石。
招式你来我往,分属两派的真气交错纵横激烈交锋。最终剑子眼底一狠,撤去支撑洞穴和结界的法力只求放手一搏。意琦行见之并起双指,割破手腕,血与真气凝聚成剑,杀意凛冽。
恢复自由的绮罗生只看见两道白影飞快交错,被他们激起而狂舞的风雪渐息。剑子呕出一口鲜红,摇晃着无力的身体,终于倒了下去。他挣扎着伸手欲图触摸那未灭阵法中悬浮的美丽晶石,然而视线的最后,徒留一片黑暗。
意琦行也晃了晃,绮罗生连忙扶住他,还没有开口,意琦行便已先道:“我无事。”可说着无事的他,嘴角却溢出一道血色,被他不以为意地抬袖拭去。
眼里只有彼此的他们,都没有发现,那跌落尘土奄奄一息的紫蛇,望着远处颓倒的白色身影,金红色的眸子里逐渐爬满血丝,癫狂毕露无遗。
无声的嘶吼震慑所有人的心神,两人回过头,惊见一条巨大紫色蛟龙盘踞半空,血红的眼紧紧盯着意琦行,它全身的鳞甲一一扣紧,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响。它鳞角锋利的龙尾狂风骤雨般扫来,两个渺小的身影被打飞老远,方落地,来不及喘息,撕天般的龙尾再次扫来。意琦行骤然翻身,龙尾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一口血喷出染红了身下人的左肩和耳侧。
绮罗生感受到那灼人的高温,愣在当场。
意琦行却在这时候低头,轻轻碰了碰他的耳垂,“我曾看着他们在我眼前死去,他们都是我的师尊师弟,是我的亲人,可我依然留不住他们。我告诉自己世道无常,一切都是浮光掠影,直到我遇见了你,”他轻声说,“绮罗生,你让意琦行的剑无法再怯懦。绮罗生,我会保护你。”
绮罗生还无法彻底消化意琦行话里的意思,就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推出了老远。远远只看得到紫色蛟龙巨大的身形在空中狂舞。
要死了吗?意琦行要死了吗?
他问着自己,这个设想在脑子闪电般滑过,一股子心寒从头冷到脚,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抱着头蹲下去,心痛得窒息。
春秋阙!
那口剑突然闪现在脑海里。对,它就在山顶!那是绝世神兵啊!
绮罗生不顾一切朝山顶奔去。
囚雪岭顶笼罩在春秋阙布下的死亡阴影中,周围满是白骨,皆是前来求剑而不得的人。
绮罗生远远看见那口剑笔直地插在崖边的雪地上,它几乎与意琦行一般无二的冷冽沧桑,一般无二的遗世不群。绮罗生踏前一步,剑身发出一波剑气,那般锋利,割破了绮罗生的双足,鲜血沿着足踝流淌在雪地,随着他的脚步形成一道笔直的痕迹。
剑气不断侵蚀,终于到达春秋阙一步之内的绮罗生已经遍体鳞伤,血色斑驳了白衣,他跌倒在雪地里,伸手去触碰那口残杀的剑。
他说:“求求你,让我带走你吧,让我带走你吧!”
染红的指尖终于触摸到冰冷的剑身,春秋阙颤抖着发出如泣的哀鸣,那剑气骤然劈入绮罗生的脑海,劈出陌生却惊心动魄的景象——就在这座山崖,白色的人影以春秋阙穿透了他的心脏,血色蜿蜒浸入剑身——他看得分明,那握剑的人,是意琦行啊!
忍受住骤然心痛,他站起来,拔出春秋阙,向着紫龙所在的战场飞奔回去。
将春秋阙隔空扔给意琦行,绝代剑宿稳稳接住,纵身一跃,骑上蛟龙头颅,运足全身真气,贯入神剑,猛然全剑没入龙首。
绮罗生仰头望着命殒的紫色蛟龙,蛟龙巨大的龙体逐渐分化散于天地。耳边又响起了那晚听见的熟悉叹息。
“你怎么那么傻呢,绮罗生?我明明打碎你的记忆,为何你还是找到了他呢,绮罗生?”
将散的光芒凝聚成几乎透明的影子,那影子落在他面前,将手掌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丢失的记忆从久远的岁月潮水般涌回来。
无垠的杏花林,昏黄的夕阳中,他与意琦行并肩而行,雨落般的花瓣飘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望着彼此,迎风而笑。
苍茫的雪崖上,他们被仇人逼入绝境,那时候雪落不止,他牵着意琦行的手,笑着说,你看这落雪,像不像我们看过的杏雨?
仇人的脚步纷沓响在耳边,他忽然抓住意琦行握着春秋阙的那只手,力气大的几乎能捏碎他的手骨,他的眼里充斥着意琦行不曾见过的狠厉决绝,他说,意琦行,你相信来世吗?
意琦行默然看了他许久,说,此生有你,万死足矣,可你让我不知餍足。又说,来世,你会认得意琦行吗?
他笑了,说,来世,你会认得绮罗生吗?
春秋阙穿透他的心脏,旋即剑锋一转,亦穿透意琦行自己的心脏。
自此坠入黄泉,方知诸多不料。
鬼火森森,万魂哭号。
阎王说,你身有艳身,阳寿未尽,自还阳去吧。
阎王说,他杀孽深重,只得堕入炼狱永受锻魂之苦。
阎王说,你怎这般固执!这样吧,时间的缺口只能以时间补偿,若你应允从此永生永世不老不死,本王便破例让他入轮回。
轮回道上,血衣斑驳的他拖着意琦行的棺木赤足行走在炼狱焦火铺砌的道路上,路上的刀刃磨破了他的双足,鲜血洒遍沿途的刑具。
聒噪的小鬼魂始终跟着他。
它说,绮罗生,你流了好多血!
它说,绮罗生,你痛不痛?
它说,绮罗生,这条路很远很远的!
它说,绮罗生,拥有了而注定失去,你为何仍要执着呢?
记不清多少世了,他等待着意琦行轮回转世,守候着他去而复来生而复死,他在一次次的欢欣悲恸间辗转反侧。
然而他学会了隐藏起悲伤,同意琦行说着白头偕老的谎话。
然而他仍然害怕,每一次的重新拥有都恐惧着注定失去。
直到那只蛟龙打碎了他的记忆,蛟龙说,忘了他吧,忘了他,忘了等待,不再分离,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再醒来,是意琦行过分苍白的脖颈,覆盖着几缕银灰色的长发。意琦行正背着绮罗生,沿着下山的路,回到小镇去。
意琦行道:“你醒了?”
绮罗生眨眨眼睛,问道:“我们去哪儿?”
意琦行道:“叫唤渊薮或者月之画舫,你想去哪儿?”
绮罗生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意琦行默了默,认真道:“叫唤渊薮不会只有一张床。”
绮罗生笑了,道:“春秋阙怎么样?”
意琦行鼻孔朝天轻哼一声,“勉强趁手。”
这个剑宿太傲娇。绮罗生咯咯直笑,笑着笑着却啜泣成声,死命地咬住嘴唇也没有办法,眼泪流下浸入口中,很苦很苦。
意琦行的脚步不曾停止,却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他才说话,声音低得只有绮罗生才听得到,他说:“绮罗生,我一直知道你心里藏事许多,若有一日,你会愿意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