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寒玉澹春晖》平生良

1、第一章

　　虽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她能从进来的士兵的帽檐上发现还未融化的雪水。此刻正是哨兵换岗之际，她看到他们机械地行礼，继而程序化的动作和手势，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她被关在监狱里几天了。这里虽然是监狱，关的只她一人，眼前的士兵却是换了一拨又一拨。这里封闭而阴冷，眼前只有一张锈迹斑斑的铁床，上面堆满了灰黄的稻草。墙壁斑驳，上面还刻有以往的囚徒留下的生命最后的笔触。她触碰那些对世间的留恋、愤恨抑或悲哀无奈，眼前浮现的是一张张因悲痛而逐渐扭曲的面孔。她不知道那些人都被带到哪里去了，也许刻下这些字的下一秒，他们就被无情地枪毙，脑浆崩裂，尸体横亘在荒野之上。
　　她当过战区特别护士，自然不是用她真实的名字。她曾经是个闻到血腥会干呕的人，如今却可以镇定自如地操控一场手术。她要做的只是挽救生命，哪怕那些生命下一秒仍旧执着地冲向枪林弹雨之中。她并不是抱着什么救死扶伤的高尚想法，她生平最恨的是那些手术刀。每做完一场手术，都要独自清洗很久，甚至用尼龙刷一遍又一遍地刷自己的指尖直到一根根红得出血。 “你的手指流血了！”她们会尖叫。她们是志愿者护士，是来自不同的国家的留学生，满腔热血地想做伟大的事情。在他国留下可歌可泣的人生事迹。只有她知道她与她们的不同。她们是那么单纯善良，她却那么可悲，她所做的一切并不出自自己的意愿，于她只能被动地选择。
　　铁栏外传来沉重的闷响，有人打开了牢狱的铁门。进来的士兵端着馒头和几碟小菜，按例放在墙角。她在暗处扯动嘴角。
　　“我要见你们总司令。”她平静地说。
　　那人一如既往地选择漠视，作势要关门。她冲到门前，死死的攫住将要闭合的铁门。那名士兵显然没有预料到她的举动，立刻从背后立起尖枪咔嚓一声对准她。刹时间，所有的枪口都只对准她一人。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如黑曜石般闪着星光，只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有种就毙了我。”
　　然而并没有任何动静，那些士兵背后冒着隐隐的冷汗，他们是被下达了指令，僵持着谁都不敢动手。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但陈副官亲自交代过。陈副官是总司令的心腹，能让陈副官如此上心必定是非同寻常之人，任谁都不敢大意。
　　死一般的沉寂维持了许久，她竖起耳朵，果然听到空气中传来隐隐的铁靴声，那声响越来越清晰，在空旷的地牢里显得尤为突兀，不慌不慢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的心脏。
　　她挺直颤抖的脊背，转头向台阶上看去，多么可笑，她竟能凭借着铁靴的声音断定，是他。那声音曾经是她漫长黑夜里的等候，是她避之不及的恐惧。曾带给她无尽的心安，却也是她颠沛流离的罪魁祸首。
　　那人高大的身躯从人群中缓缓向她走来，一身冰冷的戎装，藏青色的军大衣，眼睛隐藏在军帽的阴影下，让人看不清那里面隐藏了多少东西。徽章在胸前反射出冷冷地光泽。她离开时只记得上面有三枚，有一枚大总统赐予的徽章她还取下来把玩过，后来差点弄丢，他就再没有摘下来过。
　　他慢慢地走近，熟悉又陌生，每一步都好似要在她的心里踏出坑来。而当他的面容愈加清晰，她却慌乱地不敢看他的眼睛。直到此刻她才悲哀地发现，自己伪装的强势在他面前早已溃不成军。
　　他的眼神似有似无地扫过她，然后穿过她，走到她身后小圆桌旁坐下，抬手示意他们离开。此时空旷的地牢就只剩他们两人。
　　地牢里的风在低沉地号叫，她穿着的是几天前的衣服，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十分狼狈，而此时除了维持刚才的姿势背对着他僵硬地站立，她想不到其他的方式。她感觉他灼灼的目光在背后审视着她，脊背像是被火烧般焦灼。
　　她在脑海里飞快地思索着来之前打的草稿，那张可怜的被她揉烂的纸条，在被他们抓起来的时候就丢在了草丛里。她只期盼不要有人发现它，让它自然地风化。
　　“你来了！”她转过身对他说，有明媚的笑容在她脸上跳跃。
　　“这里环境可真不好，”她眯起眼睛嘟囔着，“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语气就像一个撒娇的小孩。
　　“清让？”她轻柔地唤他的名字，就像是热恋中的少女在呼唤她的情郎。
　　清让，清让……这个声音在梦里响起过无数遍。她走了，那个娇嗔的喊着他的名字，生气时有一双生动的黑眸，笑起来泉水叮咚的女孩子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他。
　　这个女孩现在就在他面前，用着最天真无辜的表情看着他，说：清让，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没错，就是这个表情。眉眼弯弯，笑意融融，仿佛又一朵纯白的茉莉盛开在黑夜里，安静却摄人心魄。该死，他怎么会联想到茉莉，她是罂粟，是食人花，是潘多拉盒子，是毁灭，是厌恶，是丑恶。绝不该把她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
　　“你一直不肯见我。”那个女孩又在自言自语，“你知道我多伤心的。我在这里总吃不下饭，你看，我都瘦了。”
　　潘多拉女孩又在用她惯用的伎俩。
　　他盯着她颤抖的肩膀，她只穿一件单薄的呢子线衣，一条黑格洋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江清让，我想念你。”她这样说。
　　他闭上眼睛，是的，他不想听，甚至想把耳朵也闭上。
　　四年了，他之于从前更多了几分沉稳和清冷。她的视线落在他的下颚上，上面多了层青色的胡渣，唇线勾勒出冰冷的温度。他穿上军装是十分英挺的，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魄。她见过很多换岗的士兵，每个刚进门的人肩上都有三两片雪花，或者是融化的湿意。他的肩上却没有，什么都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她被一股强大而熟悉的力量推到身后的墙壁上，他戴着黑色皮手套，冰冷的触感让她感觉像是锋刃的刀子抵在她的脖颈。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我没有很多时间陪你耗费在这里。”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她不得不仰起脖子看他，他有一双摄心心魄的眼睛，此刻那眼睛里有了怒意，凛冽的目光似是要将她千刀万剐。
　　“你恨我吧？”她听到自己无力的声音。
　　手一点点收紧，滚烫的呼吸喷薄在她脖颈。
　　“现在也恨吗？”
　　她的面容本就没有血色，此刻更是苍白地像一张纸，发丝凌乱，干涸的嘴唇微微颤抖，那双乌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的心一阵痉挛，骤然松开了手。
　　她跌坐在地上。
　　“现在？”他冷冷的笑回旋在她头顶，“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其实她有好多话的，可是一句都说不出了。嗓子像是被胶水糊住一般发不出声响。身上也不觉得寒冷了，只觉得热。而地牢里的阴风还在她耳边呼号，她的头嗡嗡地响，眼前的铁栅栏也在旋转。她艰难地支起身子，却再次无力地跌倒。在整个世界变黑之前，他的身影似远似近。

作者有话说

　　多提宝贵意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