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同盟|漫长的告别（悠佑）》剪烨

48、番外4 得与失

　　-卒业式

　　远处讲台上正在发言的是一位女孩子，明显打理过的一头黑发平整服帖，从熨烫平整的制服两侧垂下去的发丝则随着细小气流微微晃动。她低敛着眉目的样子悠太是见过的，而在这样庄重的场合里，他只觉得此前那模样里极微的羞赧意味悉数化为了专注和肃穆。
　　相似的天蓝色制服，相似的礼堂，相似的数排桌椅，然而再次面对时，他已经从人子成长为了人父，垂在身侧的手掌在勉强握紧时能够抓住的也只剩空气。和所有观看仪式的家长一样，悠太站在最后排，远处的光一则是端坐在椅子上，此时正微扬着下巴凝神瞧着正在进行毕业致词的女生。
　　总是在对方难以察觉时才会放任自己流露出这样迫切在意的神情，不论是哪个年代，年轻人们似乎都是如此。悠太不由地微勾着唇呼了口气，他靠上墙壁将自己的领带拉松了一些，久久凝视着远方少年的眼瞳里光影柔软。
　　上午刚刚结束了一场大型手术，前一晚也是确认手术流程到了午夜，细细的疲倦不深不重，却不免让人困顿。然而悠太依旧是仔细地看着，听着，像是感慨又像是喜悦的情绪随着少年学生们成长的致词一起在内心深处堆积出了沙丘。他微微偏过脑袋看向了身侧的父亲，后者在同时转过了视线，沟壑渐深的面容上依旧是挂着与从前无二的专注神色。
　　站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感受卒业式会是何种心情，悠太是第一次认识到。他想要牵起唇角，然而片刻后露出的却是莫名的苦笑。
　　“怎么的，终于体会到老爸我当年的心情了？”父亲扒着灰白的额发打了个哈哈。
　　“大概……”悠太淡笑，“有点了解了。”
　　父亲再次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堆叠，年纪大了之后曾经凌厉的眉目反倒显出了些慈祥神采。他拍了拍悠太的肩膀，末尾的一声叹息极浅极淡。
　　“更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了啊，一个人的时候。”脑袋被微颤却依旧宽大的手掌揉了一把，悠太只是浅笑一下，却没有作答。
　　他是个能够很好地照顾别人的人，却并不见得是个能够好好照顾自己的人。悠太无法反驳也无法评断，不知这该算作优点还是缺陷。毕竟，在此之前，他从不是一个人；在此之前，总有那么一个人会放心地安心地享受他所提供的那份仿若天然的照料。
　　还是要改一改啊，这一点——悠太不由地分神，片刻后又匆忙将注意力重新落回正在进行中的卒业式上。
　　一定要专心看才行。这样不知是喜悦还是茫然抑或是伤怀的心情，一定要细细品味才行。原本该属于两个人的位置，现在只能被一个人填满，那么他就必须付出双倍的努力才可以。
　　悠太重新收紧了领带，忍不住眨眨发烫的眼睛时感觉到远处的一片天蓝色似乎都要融化了，少年人柔软额发下的则是自己不能再熟悉的五官；然而片刻之后，落进视野的却是再次明晰的现实。时光荏苒，光阴飞逝，他大约算得上深切了解了这些词的意思。

　　-作文

　　高中刚入学的时候，国文老师要求每个学生都提交一份有关自己家庭的作文。让自己钦佩崇敬的长辈或是令自己印象深刻的一件细小事件，能够传达出自己所在家庭氛围的东西皆数是可供记叙的对象。
　　光一踟蹰了很久，最终写到的是一座坟茔。那是一片巨大陵园里的小小区域，需要爬上树木荫蔽下的狭窄石阶才能够到达；青石板上的墓碑是深黑色的，隔上许久前往一次时总是蒙着尘土泛着灰，然而在两侧不知什么时候冒出芽的花草包围下反倒不似最初时候那样冰冰冷冷。
　　光一清楚记得那墓碑上刻着的字符，然而比那更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的却是悠太擦拭浮土时候专注的侧脸。不论什么时候石头都总是冰冷的，最初时他会忍不住抽噎着流眼泪，然而随着年岁成长，曾经的茫然悲伤已经逐渐沉淀为了极轻的怀念；摆着花束时习惯性的碎碎念里总是包含着近段时间内遇到的人或事，到了愿意抽时间回忆的年纪，光一才想到在这时候向对方倾诉的话语似乎比过去还要多一些。
　　[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在他能够听到的时候多说一些呢。为什么没有在还能够感觉到他温度的时候再靠近一些呢。]
　　[不过果然还是不行的吧，因为已经和那个家伙约好了，永远陷在难过里的话就会是没用的长不大的小鬼头。]
　　[如果说一定要正经地对他说上某一句话，我反而会不知所措，虽然平时经常唠叨个没完，不过却没有一个句子是包含着深厚感情或是大道理之类。]
　　[可以吐槽，可以抱怨，可以倾诉，可以在很小的年纪里就像个同龄人似的以平等身份和他进行对话。]
　　[这就是我的爸爸。叫他“Yuki”或是“笨蛋”或是“那家伙”都没有问题。]
　　[我很想念他。]
　　[我很爱他。]

　　-电话

　　悠太始终清楚记得那通午夜里的电话，是父亲突兀拨过来的，嗡嗡的振动音回荡在一片寂静的病房里时依旧显得巨大。他压低声音说了句“喂”，另一端隐约传来呼吸声，片刻后才听闻父亲稍显沙哑的嗓音。
　　“悠太吗，”父亲顿了顿才接着说话，“弟弟那边没问题吧？”
　　“嗯，在休息。”悠太抚了抚眉心，“怎么了吗？”
　　“没有……”父亲呼了口气，“没什么——睡不着，忍不住打过来问问。小一也还没睡呢——”
　　悠太没来得及答话，下一刻声筒里便传来了小少年急切清亮的一声“悠太爸爸”。他不由地苦笑了一下：“嘘，佑希爸爸他——”话说一半偏过目光，却见到病床上的人已经张开眼偏过了脑袋。
　　“Yuki怎么啦？醒了么！？”光一在另一端语音迫切。
　　“嗯，”悠太苦笑一下，“被小一吵醒了。”他伏低身体将手机安置在了佑希耳朵边上，后者稍显疑惑地动了动眼珠子，下一秒便在光一的大嗓门里了解了缘由。
　　“Yuki！Yuki！面包人更新啦，更新了好多，我来念给你听吧！”
　　“……”佑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我会睡着吧。”
　　“诶——！！？才不会，上次不是听得很开心吗你这家伙！”
　　“可是很晚了啊……”
　　“哪有！才、才……”光一的声音不由地小了下去，“才12点而已，反正玩游戏时也经常通宵的嘛。”
　　“……”
　　“Yuki？”
　　“嗯？”佑希有些艰难地再次撑起眼皮。
　　“明天，我不去学校，去给你念面包人好不好？”
　　“好啊，”佑希闭上眼极微地牵起了唇角，“不过要……有趣才行啊。”
　　病床上的人面容疲惫，悠太在片刻后收回手机截断了另一端不安重复的数声“Yuki”。光一在听到他的声音后立刻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又带着哭腔央求悠太接他到医院过夜，然而这样的请求自然是得到了重复过无数次的拒绝。等到挂断电话时已经是十多分钟过去，悠太忍不住舒了口气。
　　将手机放在柜面上，悠太重又在床边坐下时才察觉到佑希正定定朝着天花板缓慢地眨着眼。
　　“怎么了？”他放软了声音。
　　“……悠太，我想回家了。”佑希偏过了脑袋，不能视物的一双眼睛里光影依旧是明明灭灭的。
　　“再过些时候好不好，”悠太像平常那样语声柔软，“等到佑希好一些的时候，我们就会回家去了。”
　　佑希没有答话，他在一阵沉默里稍显勉强地抬起一只手摸索进了眼前的黑暗里。悠太有些不安地握住，然后试探般将那只手掌贴上了自己的脸颊，佑希很快放松地闭起了眼睛。感觉到微凉的触感滑过鼻梁擦过睫毛，悠太也跟着颤巍巍地合起了眼睑。
　　“回不去的话，也没有关系，”良久之后，佑希低低发声，他第一次这样诚实地提起两人默契避开的话题，“回不去的可能性，才更高一些吧——”
　　悠太只默声将脸颊向那只手掌更紧贴了一些。
　　“其实，已经没有像之前那样害怕了，”佑希说得很慢，“不甘心什么的，也已经看开很多了……如果悠太更让人放心一些的话，那就真的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说什么傻话。”悠太轻轻收紧了手指，带着笑意的语气，却是落在细弱的鼻音里。
　　“不回家也没有关系，”佑希没有接话，“只要悠太还在这里就够了。”
　　“……”
　　“呐，即使我睡着了的话，悠太也会在这里吧？”
　　“……在的，”悠太亲吻了一下佑希的手背，然后放轻动作将那只手重又掩在了被子下面，“一直都在的。”
　　佑希朝着床侧缓慢地眨着眼，在悠太几乎以为他看到了自己的眼泪时才重又阖起了眼帘。他很快从一片黑暗跌入了另一片黑暗里。
　　悠太始终清楚地记得这些，零碎的语句、微暗的灯光，以及一片寂静里佑希沉睡时舒缓的呼吸声。记忆被一通电话划分为了两截线段，那之前的他被期冀和留恋锁在陪伴着另一人的过去，而那之后的他则被现实和理智抛进了独自一人的未来。
　　而无论是哪一个他，都没能微笑着在最后一刻对佑希道出告别。

　　-光

　　佑希的眼睛完全失去光感时，光一刚刚升入国中。从正式接受治疗开始视力便在不断下降，几个月后完全失明，相比起战战兢兢不敢提起相关话题的亲友们，佑希却是平静得到了异常地步。
　　第一个张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黑雾的清晨，他慢吞吞地撑身下了床，然后缓慢地移动进了客厅里。此前视力极差的时候也只是能够感觉到光线变化而已，佑希凭借着对于屋内家具位置的记忆一路摸索着将自己丢进了沙发里。
　　几分钟后，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佑希闻到了新煮的桑葚粥的味道。他微微侧转身体，然后极轻地开口：“呐，悠太，我完全看不到了。”一阵沉默，片刻后传入耳内的却是来自另一人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光一刚刚睡眼惺忪地从自己的卧室进入客厅，在这样一句话里蓦然感觉到所有的睡意统统消散了。他打嗝似的一阵抽泣，在佑希偏过视线时立刻躲避似的小跑着冲进洗手间关上了门。沙发里的人张了张口，然而面对着一片黑暗，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脑袋被极轻地揉了一把，不需要看，不需要听，他依旧知道这样熟悉温柔的触感来自哪里。
　　整整半个月，佑希没有再出过门，连此前由悠太和光一陪伴进行的短程散步也被他单方面取消了。家具的位置始终是固定不变的，当终于记住了到达每一个房间所需要的步宽和步数之后，他却将自己关进了窗帘紧闭的小小卧室里。
　　光一小心翼翼推开房门时只能看到床垫上鼓起的一团被子，门扇的吱呀声在昏暗光线里听着让人心里发寒。佑希在撑起身后只向门口偏了偏视线，很快重又垂下眼睛挂起了耳机。光一吞咽一下口水，然后大步走向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刺眼光线落进来照亮了大半个房间，细小的粉尘一时间像夏夜里的萤火虫般亮晶晶地飞舞不断。
　　转回身时见到佑希也跟着扬起脑袋望向了窗口，光一轻手轻脚地挪过去摘掉了他的一侧耳机，在后者微微换过目光前他已经将小玩意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没头没尾的故事藉由陌生人的嗓音在耳朵里回响起来，光一愣了愣，紧接着便忍不住嘟哝：“什么嘛——”
　　“一直在听的有声书，”佑希低声回话，顺便摸索着扯了扯他的脸颊，“……最近一直在听。”
　　“讲得好烂哦，”光一咋舌，然而却是小心打量着身侧人的神色，“还不如我来帮Yuki念漫画来得有意思吧——”
　　“和我一起出门散步的话，就告诉Yuki面包人的最新剧情哦……”
　　“今天是晴天么？”佑希稍稍抬起了下巴。
　　“……嗯，”光一顿了顿，“大晴天，阳光很好，很适合散步——”佑希微微前倾身子挪进了光线里，光一愣了愣，在他阖起眼睛的一瞬间蓦地收了声。
　　“……”佑希在过了一会后才开口打破沉默，“消沉期还剩下最后一天……如果明天也是这种天气的话，就一起出门散步好了。”
　　“哈？”光一张大了嘴巴。
　　“……耳机。”佑希冲着他眨了眨眼，扯扯白色胶线后将被光一摘掉的一只耳机重又塞进了耳朵，“马上要完结了，这部故事。”
　　“……完结的话，会来听我讲面包人吗？”
　　“嗯，”佑希沉了沉下巴，“有趣的话，就会听。”
　　“当然很有趣了！”
　　“……哦。”
　　“回答之前为什么要犹豫啊你这家伙！”
　　“抱歉抱歉，因为想象起来的难度有点高。”
　　“喂！！”
　　……
　　轻轻拉开窗帘时，佑希像被光线刺到眼睛似的爬起了身，悠太在微愣之后几乎要以为他的视力恢复了，然而后者转过脸后一双瞳仁里依旧是暗影重重。
　　“……怎么了？”感觉到陌生的沉默，佑希垂着眼睑望向悠太。
　　“佑希能感觉到么，我拉开了窗帘？”
　　“可以啊，”佑希抱着枕头转了个身，正对窗口的一张面容完全落进了阳光里，“因为是暖暖的。”他阖起眼睛前后轻晃起身子，悠太在沉默一会后走近了一些，暖融融的光线被遮挡之后，额头被轻轻地吻了一下。悠太扶着他面颊的掌心同样是暖暖的。
　　即便在哪一天里看不到、听不到、触不到也嗅不到，即便失去了与外界交流的最后一点联系，只要还能感觉得到温暖，他就能知道自己还活着。

　　-冷

　　佑希怕冷，悠太一向知道，所以在天气稍稍改变时就会敦促他套上比常人厚上许多的衣物。然而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掌心的一只手依旧是冷冰冰的，无计可施之下他只能沉默着将手指收得更紧一些。
　　全面的检查结果需要在几天之后才能得知，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家门时像出发时候一样平静。光一正和春一起缩在客厅沙发里战战兢兢地盯着丧尸横行的电视屏幕，关门声响起，带着哭腔的两道声音尾随其后。
　　“嘤——悠太爸爸——！”
　　原本是和春一起缩着肩膀的，转过脑袋看到熟悉的两人时光一立刻扑向了玄关方向。一下子被拦腰抱住了，悠太勉强柔和下寒风里有些发僵的面容，转而拍了拍光一的脑袋，佑希则是一声不吭地绕过两人走到了沙发边上。
　　“很累么，佑希君？”关掉了电视，春的提问显得小心翼翼。
　　“还好，”佑希抽过一只抱枕压进了怀里，“春才是吧，照顾那小鬼一整天。”
　　“不会啊，蛋糕店里也经常会有父母带着小孩子一起挑礼物之类的，”春淡笑一下，刻意略过了之前被光一缠着一起看恐怖片的悲惨经历，“啊——对了，上午的时候光一君还有和我一起烤点心哦。”
　　“如果是那小鬼做出来的东西的话，就不能单纯地称为‘点心’之类的了吧——”佑希偏开目光。
　　“对小朋友的要求不能太高啦……”春苦笑。
　　“春，已经吃过晚饭了么？”已经是八点过一刻的时间，扫了一眼远处墙壁上的挂钟，悠太搂着光一坐在了沙发的另一端。
　　“嗯嗯，”没等春回答，光一大力地率先点头，“春酱还有做很多甜点留在冰箱里。”
　　“晚餐吃甜点么？”悠太低头对着怀里满面振奋的少年耸起了眉头。
　　“临时做了些咖喱，”春匆忙辩解，“悠太君和佑希君的份也一起——。”
　　“春，不要给他吃那么多甜食了，”佑希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明明上个月还在叫牙痛的。”
　　“诶，是么？”春显然并不知道这一事实，另一端的光一也立刻不做声了。
　　“晚餐的咖喱肯定也没有好好吃吧，这小鬼大概早就吃腻了。”佑希在话尾不禁偏了偏视线。
　　“啊，说起来的确是呢……”
　　“还有，不能什么都按那家伙说得来，春也要有点脾气才行啊。”
　　“……”春有些尴尬地擦了擦额头，“总、总之今天来暂时照顾光一君我还是很开心的，已经很晚了，我还是先回去吧——”他吞咽着口水站起了身。
　　“要送一下么，这条街的几只路灯好像坏掉了。”
　　悠太揉了一把光一的脑袋后跟着站了起来，几个人都走向了门口，佑希在沉默一会后懒洋洋地最后一个起身。眼前骤然一暗，他几乎是在下一秒重又坐了回去。悠太在听闻动静的同时已经返身回去扶住了他有些侧歪的肩膀。
　　“怎么了吗？”春似乎被吓到了，脸色和佑希一样泛着白。
　　感觉到悠太扶着自己肩膀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佑希在闭着眼调整了一会后才开口应声：“在医院检查耗费一整天，累到了。”他扒下悠太的手坐直了身子，“我先去躺一会，悠太去送春吧。”
　　“……”悠太反握了一下佑希依旧泛着凉意的一只手，“不要多想。”
　　“嗯。”
　　闭着眼在沙发里继续窝了一会才慢吞吞挪进卧室，没有人的房间显得很冷，佑希同样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冷。他缩进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了包心菜，然而在不知名的寒冷里却是快要发起抖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极轻的力道拍打着面颊，佑希迷迷糊糊转醒才发现悠太正苦笑着捧着杯水坐在床侧：“果然还是发烧了。”他示意佑希坐起来一些，然后将手里的水杯和药片一起递了过去。
　　眼睛在困倦和不适里干涩得有些难以张开，佑希在吞下药后小口地啜着温水，思绪一片空白里却觉得有点想哭。单纯地，没有理由地，他有些想哭。他轻轻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才发现鼻腔也已经堵起来了。
　　“小一之前烤的饼干，”悠太将用粉色缎带扎起来的透明袋子递了过来，里面是黑糊糊的奇异物件，“这个是佑希的那一份。”
　　“真的可以放进嘴巴里么，这个玩意儿？”认清了感冒的事实，佑希带着鼻音问话，话尾却还是打开袋子捏出了一片形状勉强完好的小薄饼。
　　“我的那一份已经吃光了。”悠太简洁作答，另一人则是在撇一撇嘴角后将黑糊糊的饼干填进了嘴里。
　　“后天去拿检查结果。”这句话缀在后面，像是顺带一提的告知。
　　“哦。”佑希含糊应声，低头又拿了几片饼干塞进嘴里。
　　“味道怎么样？”悠太垂着眼睑帮他拨了拨落在身前的饼干屑。
　　“……”佑希梗着脖子终于将嘴巴里的东西完全咽了下去，“难吃死了。”

　　-倒数

　　自从“新年倒数”这个词从光一嘴里第一次蹦出来之后，悠太的耳边似乎就再也没了消停的时候；端着盘子来回往返于洗碗池和立柜之间，他在小少年连番的撒娇里只能苦笑。
　　“一次嘛，真的就这一次，好多同学都和家长一起去了嘛！呐——悠太爸爸——去吧？去吧去吧？”
　　“假期在圣诞和除夕啊，虽然是跨年夜，可是爸爸还是有很多工作要做的呐。”悠太不知道这是自己多少次这样作答。
　　“可以提前完成啊，”光一瘪着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年只有一次啊，就要这样因为工作错过么？”
　　“医生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吧，不能马虎或者敷衍。”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只是——只是一起去跨年啊，又不会花很多时间！”
　　“……”
　　“悠太爸爸永远都是工作工作工作，连Yuki也会抱怨无聊啦！”
　　“佑希爸爸也想去么，新年倒数？”悠太在将最后一摞盘子收进柜子后垂下了视线。
　　“……”小少年在眼睛亮一下后垂下了脑袋，“没有。”
　　“那么这样好了，”悠太在苦笑一下后作出了让步，“如果小一能说服佑希爸爸一起去的话，我们到时候就一家人一起去，好不好？”
　　“真的么？！”
　　“嗯，我有骗过小一么？”
　　“可是Yuki有啊！”
　　“……”
　　短暂的安静后耳边依旧是灌满了“新年倒数”这几个字眼，不过对象却是换了人选。悠太笑望着佑希不止一次地戳着脑门将光一送出房间，接着莫名好心情地瞧着小少年不气不馁地再次鼓着脸凑上去。
　　佑希的理由相比悠太实在是弱气了许多：麻烦、冷、很挤、无聊……麻烦。
　　“最重要的果然还是麻烦！”光一气鼓鼓坐一边，佑希则是气定神闲地掌握着游戏手柄。
　　“对啊，我最怕麻烦了。”另一人语气平静，顺便打了个哈欠。
　　“这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嘛！”
　　“……”操作手柄的动作滞了滞，佑希在屏幕里的角色血液条降下一格后按下了暂停，他转过脸认真望向一旁咬着下唇生闷气的小少年，“要回答的话，理由有很多，活下去什么的。”
　　光一被他突然转换的语气堵得没了言语，咬紧了牙只能大力将脑袋偏到一边。
　　沉默维持了一段时间，佑希像良心发现似的再次开了口：“悠太有答应一起去么，新年倒数？”
　　“嗯……”
　　“什么？”
　　“答、答应了，”光一在吞咽一下口水后理顺了话音，“答应了，悠太爸爸答应一起去的。”
　　“哦。”
　　“哦是什么意思啊？这么回答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去啦去啦，”佑希扯了一下手柄向后仰靠进沙发背里，“……嘁，麻烦死了。”
　　“说定了哦！到时候要3个人一起去哦！”光一一下子高兴起来。
　　“……嗯。”这句回答显得十分不耐烦。
　　跨年夜当晚，佑希一如往常地慢吞吞。光一两只手抄着焰火棒一个人在前面蹦蹦跳跳，剩下两人不急不缓地缀在后面，悠太还在帮着佑希打理几乎遮了半张脸的厚重围巾。
　　“说起来，悠太君之前有答应么，要来新年倒数什么的？”佑希在扒下围巾后终于顺利地喝到了第一口热奶茶。
　　“唔，之前的话，是说佑希君答应的话，我就会一起来。”
　　“……”
　　“佑希呢，我总是在忙工作，会觉得无聊么？”
　　“不会啊，反正有好多事情可以做，”佑希极轻地耸了耸肩膀，“书店那边不也要我来管的嘛，哪有时间无聊。”
　　“……”
　　“这样一想，那小鬼倒是很容易觉得无聊啊——”
　　“嗯，大概很向往吧，这样子三个人一起出来玩，”悠太轻笑着接话，“之前也提过很多次类似的。”
　　“啊，野餐什么的……蠢死了，而且好麻烦。”
　　“最重要的果然还是麻烦吧。”悠太习惯性揉了一把身侧人的脑袋。
　　没走多远就感受到了广场方向热闹的气息，新建的钟塔高高耸立，暖黄色的光线明晃晃地映亮了一小片深蓝夜空。灯光下的人群熙熙攘攘，许许多多的焰火棒来回挥舞着，相似的光芒明明灭灭，仿佛星河从天空一路漫延至地面。
　　“啊咧咧！？Yuki——悠糖——这边这边！”
　　“咦咦咦，触、触角橘！！！！”
　　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两个人习惯性地投过视线，很快便见到十多米外的光一被人一把塞进了怀里。金发晃眼的青年笑嘻嘻地比了个剪刀手过来，悠太笑了笑，然后揣着佑希的一只手几步走近。
　　“放开啦——悠太爸爸救命啦！”被箍得几乎透不过气，光一依旧在垂死挣扎。
　　“够了吧你！”
　　“小要要又在使用暴力啦春酱！”
　　另一边穿着深蓝大衣的青年倏然一把抽上了手边的金色脑袋，后者“嗷”得一声撒了手，下一秒便一扭身子扎进了另一人的怀抱。光一做了个恶寒表情，然后鼓着脸躲在了悠太身后。
　　“啊，眼镜君出现。”佑希捧着奶茶慢半拍发声。
　　“要也会来做这种事么，新年倒数之类？”悠太苦笑。
　　“还不是这家伙提议的。”要再次一把抽了过去。
　　“日砂子呢？还有茉咲？”悠太转过视线望向春。
　　“嘛，因为12点钟商场有跨年夜的折扣专场……”春擦了把汗。
　　“所以这是属于男人们的夜晚啊，男人们的！”千鹤满血复活。
　　“……嘁。”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嗤来自已经完全被悠太遮住，看不到人影的光一。
　　几人闲谈间，脑袋上方的天空倏然亮了起来，艳红的星火璀璨炸裂，巨大的声音尾随其后。
　　“10 ——！”比烟火的声音更为响亮的是人潮内爆发的整齐而兴奋的呐喊。
　　“开始了。”佑希扬着脑袋呼了口白气。
　　“9——！”第二只烟花，明黄色的，与爆发的第二声呐喊一起散落在天幕之下。
　　“8——！”千鹤是第一个转过身满面振奋加入呐喊的人。
　　“7——！”光一磕绊地跟着开口。
　　“6——！”是闭着眼语音发颤的春。
　　“5——！”
　　“4——！”被千鹤扯了好几下手臂，要别扭开口。
　　“3——！”悠太闭起眼睛跟着发声。
　　“2——！”被用力握了一下，佑希偏过脑袋，看到身侧人的睫毛在寒风里细弱颤抖。
　　“1——！”他跟着开口，感觉是用上了生平最大的音量，不过似乎很轻易便被覆在了周围人包括千鹤在内的呐喊声之下。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一声接一声，陌生人之间相互的问好填满了这个被寒风包裹的夜晚。佑希不自在地转了转脖子，感觉到被围巾裹得紧紧的皮肤有些出汗。很温暖，太温暖了。
　　“来年也请多多指教。”悠太笑着望了过来。他很少这样笑，浅褐色的眸子里满满的笑意几乎要在说话间溢出来。
　　佑希眨了眨眼，然后是人生中重复过了无数遍的回答。
　　“来年也请多多指教。”
　　悠太闭着眼凑上来亲吻了他的额头。很温暖。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