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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0 ...

  •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半夜,毕竟也没能积攒出几个大大小小的水洼来。宛北实在是旱得太狠了,昨夜这样的雨水就算再多两三倍,也一样会被大地吞噬得干干净净----但并非不留痕迹,仅仅半夜的光景,灰黄一片的青石平原就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绿意。绿是这样薄,伸手去捻草头仍然是枯黄的颜色,但把手指在鼻前嗅一下能闻生机。

      连很老很老的白马都能闻到,走不了几步就期期艾艾地蹭到官道边,装作不小心地失一下蹄,然后飞快地用柔软宽厚的嘴唇从路边薅起一把枯黄,在几乎磨秃了的牙床上吱吱呀呀地咀嚼,似乎就能咀嚼出青草的味道。界明城看着白马躲躲闪闪的小眼神,忍不住笑了起来,把牵在手里的缰绳往白马的脖子上一扔,自己慢慢前行。走不出几步,背后蹄声得得,原来是白马见主人走远,连忙赶了上来。界明城抱过马头,轻拍记下:“你想吃点就吃点,这里离青石城不过十几里地,走得再慢,过午时分也应该到了。”白马微微点头,去道边再扯几口干草,等界明城走得远些,又一路小跑着赶来。

      准确地说,这里离青石旧址不过十几里地。五年前的青石之战是燮王崛起过程中最凶险的一战,如今横扫东陆绝无敌手的大燮步骑几乎就被青石军与楚卫军联手扼杀在中宛交界的百里峡内。燮王南下之初,谁都不曾想到过这样一场战争会发生在宛州,歌舞升平的宛州,只认钱不认人的宛州。也正因为这一战的险恶,燮军在驱逐驻守青石的鹰旗军后,对坚守城内的青石军民进行了不受降只杀灭的持久攻城战。偌大一个橡城在交战中烧为白地,而在攻防中几乎没有什么损伤的青石城墙,也在战后被燮军驱使青石战俘彻底拆平。拆城死的人不比青石攻防时少多少,最终的幸存者不过妇女婴儿三百许。燮王在青石淋漓尽致地挥洒了他的愤怒和力量,把这座“叛离真神”的古河络最辉煌的军事筑垒完全从大地上抹平,那一战以后青石城是早已没有了的。除了几株烧焦的了古橡树为橡城做个残破的背书,青石便只剩下这处地名而已,再没有城。

      空旷的官道上,一人一马,就这样走走停停,行走间仿佛看见平原上的绿意又浓了半分。

      从背后传来了密集的蹄声,开始是远远的,几个呼吸之间就近了许多,显然是神骏的马匹。白马忽然来了精神,耳朵尖都竖立起来,放开道边的青草,绷紧了筋肉交叉几个碎步,转眼就到了界明城身边。界明城也不回头,轻轻抚着马脖子道:“都几十岁了,还要跟小马驹子斗性子。”白马颇为不服,打了两个响鼻,终于还是没精打采地耷拉下脑袋跟着界明城慢慢走,由后面那辆马车赶了上来。

      是宛州最常见的桐木轻车,若是在车头插一面“庄”字青旗,就是标准的通平庄家千里急递。这车上倒没有旗,只是整个车棚都披着白色的软缎,一尘不染。拉车的是四匹北陆骏马。就算在北陆马中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驹,一般高矮肥瘦,比白马足足大了一圈,炭火一样的红色皮毛闪闪发亮,四匹马步调一致,同左同右,跑得真是轻松之极,这样飞快地赶上来肩头也看不见一丝汗意。马车经过界明城的身边突然减速,官道上的烟尘都扑到界明城和白马身上。白马耷拉下来的脑袋猛地抬了起来,它看看界明城又看看马车,颇为不愤地嘶鸣起来。白马老了,嘶鸣声不再嘹亮,可那股肃杀剽悍的意味只有更加沉厚。刚慢下步伐的北陆马不由一惊,脚步都错乱了些,虽然立刻就在赶车人的口哨中恢复了步态,轻车却还是颠簸了一下。

      赶车人撩开白缎软帘,惊讶地看了白马一眼,掩嘴笑道:“原来是这样一匹老马,气势倒足。”赶车人驭车极为纯熟,隔着白缎帘子也能迅速控制住乱步的马匹,没想到是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

      界明城笑道:“马不像人这般聪明,生出来是啥性子就是啥性子,到老也是改不了的。”他爱惜地抚摸着高昂昂首的白马,“北陆马跑惯了草原,脾气多半都大得很,难得江姑娘这几匹炭火马性子这般柔顺,居然还肯驾车。”

      赶车少女撇了撇嘴:“我家小姐的车,就算让青鸾白象来驾,又有什么委屈它们的?”说着扭头对车内吐了吐舌头,“小姐,界帅果然了不得,这样就能猜到是您的马车。”

      车里一个柔柔的声音说:“自然,界帅轮得到你来评价么?”

      赶车少女顿时收了笑容,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车里的声音道:“是宠得你过了,以后便不用说话了吧。”

      界明城看着这一切,脸上似笑非笑,并不言语。

      赶车少女脸色惨白,伸出舌尖轻轻咬住,一用力,半截舌头血淋淋地落在地上。她低下头去,一双大眼睛里亮晶晶滚动,竟是不敢掉出泪来。

      车里的声音说:“界帅好狠的心,也不帮百灵儿求个情。”

      界明城转过头去望着青石方向,淡淡说:“江姑娘若听得进我求情,这青石城还站在那儿呢!”

      车里的人终于探出脸来,容色比赶车的少女还要夺目,一双眸子是极深极沉的紫色,紫到有些发黑。她盯着界明城一刻,微微摇了摇头:“界帅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是不是?”

      界明城终于有些错愕,想了想说:“江小姐说的是。既然来这里一趟,还是有心的。”

      江紫桉叹了口气:“不是有心。心早就没有了,无非是一点点意气不平罢了。”她伸手示意,“界帅一路走来,也没有骑马,总还是会乏的,不如上车说话?”

      界明城也不推辞,轻轻纵身跳上车去,拍拍百灵儿的肩头:“舌头也咬过了,可以了。”

      百灵儿一张雪白的脸慢慢变成猪肝颜色,憋着大红脸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娇声说:“界帅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的?”红唇里一根小舌头灵巧得很,哪里断过?

      界明城说:“我可不知道,我只是说可以了,”顿了一顿,“别叫我界帅了……”这一句说得有些萧然。

      江紫桉深深看了界明城一眼:“你也是意气,不是有心。”她飞快地变出一套青瓷茶具了,热腾腾地倒了一杯递来,看着界明城接过茶杯,说:“雪水云绿,南暮山的茶响水潭的水。”

      界明城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赞叹说:“好茶。”

      江紫桉轻轻叹了口气:“界明城,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界明城停下杯,看了江紫桉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题:“江小姐真是越来越年轻,贵庚?”

      江紫桉眼中掠过一丝怒意:“我不是说这个。”她伸手按住界明城的胸口,“我是说,太上忘情。”江紫桉显得冲动,百灵儿从来没见她这样的态度,一时心虚,别转头去不看。

      界明城身子微侧,避开江紫桉的手,把杯中残茶一饮而尽:“江小姐能如此说,就还是有心了。”他转向百灵儿,“赶车了,进城去吧。”话未说完,声气也弱了半分。城是没有的了。

      江紫桉低头喝她自己的茶,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神,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百灵儿一脸茫然地抖动缰绳,自己低声嘟囔:“两个人都有毛病,不知道在说啥。”四匹炭火马放开步伐,朝南边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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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辘辘地往前行着,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界明城向后挪了挪身子,靠在青缎的软垫上,目光飘向了窗外。

      眼下正是暮秋时节,放眼望去皆是大片的枯黄,唯独官道两边深深的车辙痕迹旁边,一丛丛的杂草中还泛着点绿意。界明城在心里苦笑着摇了摇头,都说野草命贱,逢上这种大旱的年份,倒是比其他花木都活得久些。

      江紫桉看他望着窗外出神,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却只见得一片焦土贫瘠,荒草离离。宛州纵横千里,土地却不丰饶,然而却有人借了前朝之言,说“天下财共一石,八斗流于宛州”。

      这话虽然说得夸张,然九州三陆流通的金银票据,倒真有七八成要至少过一次宛州商人的手。如今新帝不喜宛州商人的市侩,里里外外一番手段也曾让人叫苦不迭。好在无论什么朝代,衣食住行都是民生之本,而只要是与这黄白之物打交道,商人们便自有一套法子让钱化青蚨。

      思绪没留神就走了很远,江紫桉的目光飘飘悠悠又回到了界明城的神色——她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在想什么,却知道他和自己想的绝不是一路,心中没来由得有些发闷,便笑着问了句:“界……公子是来做什么?”

      界明城听得出她话里不自然的停顿,也自然听得出那语调中故作的疏离。不过他只是笑了笑,反问:“江小姐呢?”

      堂堂江家家主,不在淮安宅中主持大局,反而千里迢迢跑到这穷乡僻壤,用一句简简单单的“意气不平”揭过,确实说不过去。

      没想到江紫桉答得坦然:“来看看地,”见界明城不懂,还特意又跟上一句解释,“坏水河直通滁潦海,若是将上游凿开,以后沁阳、通平、白水三城的货物便不用再走淮安,也能省得几百里的陆路。”

      界明城一愣:“掘运河?江小姐的手笔越来越大了。”

      江紫桉掩唇一笑,眼波流转间,五分清甜五分狡黠:“我区区一介女子,怎么敢做私修河道的事?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

      那个“人”说得是谁,自然不言而喻,然而界明城想到的却是另一着:“就算是官修,也是极为劳民伤财的事,历朝历代留下骂名的也不少。宛州商会素来独善其身,怎么也会蹚这一趟浑水?”

      “不是宛州商会,是江家。”江紫桉双手捧着杯子,磕在唇上,并不喝那半凉的茶水,只这样端着。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格外的孩子气,似乎只是一个胸藏心事的怀春少女:“那个时候逃难的人太多,这边的土地基本都闲置了,用一点点黍子就能换到大块的地契……”

      她的话没有说完,界明城已想明白了个中机巧——开凿运河虽然是项大工程,但毕竟有朝廷在后面撑着。而这通海的运河一旦修成,将会是碾压建水与西江的枢纽航道,眼下两岸无人问津的荒田野地,未来必定寸土寸金!

      “把这样的商业机密告诉我,江小姐也不怕泄密?”

      界明城问得随意,江紫桉答得也随意:“莫非界公子是想把我趁火打劫的故事编成歌谣,唱给坏水河两岸的农户听么?”

      她的话中隐隐透着讽刺,界明城却不恼,反而叹了口气:“宛州商会出资赡养战争遗孤的事情,到处都已传遍了;何况你收了这些没人要的土地,地主们谢你还来不及,我现在跑出去唱你为富不仁,那岂不是人人喊打?”

      江紫桉微微垂目,为两个人的杯子里都添上了新茶。袅袅白雾蒸腾浮起,恰似一道屏障隔在两人中间。

      方才界明城看似自嘲,话中暗藏的机锋,她却听得一清二楚——燮王即位后不久,便遵从谏言,在国中四处兴建慈安堂,以平息早年杀戮的民愤。只可惜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首先四海初定,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户部一干大小官员早已焦头烂额,哪有闲钱顾得上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直到后来陆陆续续收到一些商号的募捐,这事才算是有了眉目。

      而最早斥了巨资的正是江家,着实给燮王赚足了面子和眼光,也让江紫桉这个宛州商会首领在新朝彻底站稳了脚跟。不过,其他商号的处境就比较尴尬了——跟了没好处,不跟却落人笑柄,钱还不能出得太少,又没法在新帝面前博个好名声,着实是吃力不讨好的一件事。

      是以这一回,江家大肆收购坏水河沿岸的土地,光明正大却无人怀疑。人人只道她想再玩一遍这个把戏,都等着最后看笑话,却不知开凿坏水河一事,早已在太清阁中秘密地尘埃落定。

      这便是江紫桉的算盘,就算大家都知道她统领宛州商会十年,依旧难免会把她当成是个在家臣庇护下、烂发好心却没脑子的女人——性别是永远她最大的阻碍,却也是面不为人知的盾牌。

      只不过她真没想到,界明城这么快就想通了个中官窍。

      “界公子果然还同从前一样,让人不敢小觑,”茶雾缓缓散去,江紫桉巧笑盼兮,“看来刚刚该咬舌头的,是我才对。”

      “我是散漫惯了的人,江小姐怕是高看了。”

      他们一问一答,端的是温文尔雅有礼有节,若是换上花前月下的背景,简直像是一对般配的才子佳人。然而江紫桉却几乎要冷笑了,她死死扣住茶盏,那双泛着浓郁紫色的眸子仿佛深沉的海,看起来一派的风平浪静,掀起来的波涛似是要把界明城整个人都吞下去。

      “界公子,”她说,如玉的面容一派平静,声音却低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般,“我们初遇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哦?”界明城依旧淡淡的,“我还当江小姐贵人多忘事,早已不记得了。”

      “界明城!”江紫桉陡然提高了声音,“那个时候,你——”

      .

      “吁——”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即便是踏火马,也向前踉跄了半步,车厢之内的两个人被重重地颠了起来。界明城下意识地一手按住矮桌上的茶具,一手将江紫桉护在了身前。

      “小姐,您没事吧?!”

      百灵儿慌慌张张地从车辕上跳下来,探进车门内查看两人的情况。界明城面色自然地放开江紫桉,问:“怎么突然停下了?”

      “前面有道沟,挖得又宽又深,边上却堆了些草,方才远远的我没看到,就……”百灵儿委屈地瘪了瘪嘴,“这都是什么人啊,才下官道没多远,就挖了这么大一条沟,这不成心害人么!”

      “好了,我没事。”

      见少女的还是满脸的内疚担忧,江紫桉摇了摇头。那双紫得近乎于黑的眸子中,汹涌的浪涛终于逐渐歇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薄的水雾。界明城避开她的目光,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对百灵儿说:“那是战时挖的壕沟,防骑兵用的。”

      “哦……”百灵儿似懂非懂,“那是不是就快到青石城了?”

      “差不多了,”界明城点点头,“青石城有护城河,也不会有人傻到用骑兵攻城,所以这沟不会有很多,”见少女一脸懵懂,他不由苦笑着敲了敲脑门,另起了个话题,“壕沟上一般会铺些木板供自己人走,我们找两块搭上,让马车过去。”

      “这现走现铺路,什么时候能到城里?”

      身后传来江紫桉的一声嗤笑,界明城有些尴尬地转了身。他想的是,那时两边对峙一年之久,这营寨扎得错落,青石城外早已被挖得沟沟壑壑,若是一条条都绕过去,还不知道得偏去哪里。这现走现铺的法子虽然笨,却也稳妥。百灵儿却不懂他的心思,只附和自家小姐,嗔道:“就是就是,你一个大男人,竟然哄我和你一起抬木头。”

      “没人驾车,马车也过不去。”

      江紫桉轻描淡写,放下帘子,界明城又看不见她了。百灵儿闻言也冲他做了一个鬼脸,跳上车辕:“我家小姐让你搭了这么久的顺风车,礼尚往来,就辛苦界公子喽!”

      界明城无奈地摇头,倒也不恼,只是有点无奈,想不到江紫桉也会有这样的小心思。他一边想着,一边从沟底拖出两块木板来,比量着车轮的间距架上壕沟,又引着马车过去,方才回身牵起自己的白马。

      只是他拉了拉缰绳,白马却没有动的意思,反倒侧着头睨他,一副没想到你这么怂我懒得搭理的德行。界明城禁不住笑了,掏出一把浸过盐的青稞凑到白马嘴边,说:“你这样子,是打算让我再坐马车回去?”

      美食送到嘴边,白马这才矜持地舔了舔他的手心,打了个响鼻,踏着方步走上木板,走到那四匹踏火马旁边,依旧是高昂着头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

      .

      好在,这样的壕沟他们只遇到了一条,总算是顺利地来到了青石城下——或者说,曾经的青石城下。

      高达十丈的城墙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砖石瓦砾、焦黑散乱的残破军械,与堆叠遍布的层层白骨。江紫桉坐在车中看着这一切,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丝寒意——纵然她是宛州商会叱咤风云的女中豪杰,是看惯了生死盛衰乱世挣扎的江家家主,此时面对这容纳了整整十万人的巨大坟冢,也禁不住咬紧了朱唇,下意识地向马车中的另一人望去。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界明城微微侧目,逆着阳光,他的半张面孔掩藏着深深的阴影下,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而他的脊背也绷得笔直,像一根拉紧了的弓弦——那是军人的坐姿。

      江紫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虽然她从来都没有小瞧过这个男人,然而这几乎就是多年之后的重逢中,她第一次惊悟到,无论界明城以怎样散漫闲适自由自在的形象示人,他的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曾经几乎握住天下的权柄,纵横沙场杀人不眨眼的将军。

      “江小姐,怎么了?”

      只是一瞬间,界明城眼中那种光亮便消失了,又恢复为一贯的温和明润,好似宝剑被抽出的一刹,剑刃反射出的绝亮光华,稍纵即逝,却摄人心魄。

      “界公子还没告诉我,这次来青石,是要做什么?”江紫桉歪着头看他,“我都告诉你了,你可不许耍赖。”

      “我受人之托,来取走一样东西。”

      “不知是什么人,竟能使唤动界公子?”

      “你刚刚不也使唤过我搬木头?”

      江紫桉噗嗤一笑,莹白如玉的手指虚虚按在唇上:“是你自己要搬的,可不算我使唤你,”她眼波一转,“该不会是什么绝代佳人吧?”

      “确实是个女孩子,这些年来也吃了许多苦,”界明城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有些怔然,“我把她安置在云中了,拿到东西就回去,再从北邙山往越州走,”他顿了顿,苦笑,“我们还都算是逃犯呢。”

      “北邙山……”江紫桉无意识地重复着,只觉得口中发苦,像是小时候喜欢吃糖梅子,便拿了一大盒不停地吃,吃到最后嘴中甜得发木,就只剩下苦了。

      可她现在已经不小了,这个人也不是什么糖梅子。是以江紫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道:“你打算带着一个姑娘,横跨北邙山?”

      “怎么会,”界明城不知也在想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那是河络的地界,我与阿络卡熟识,打算行个方便。”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彼此都是心不在焉。终于,马车被一根横贯了整条大路的石梁挡住,界明城拉开车门,对试图另寻道路的百灵儿道:“就停这吧。”

      百灵儿没说话,一张小脸煞白煞白,抓缰绳的手也止不住地抖,明显是在强忍着害怕。界明城心中一叹,知是自己疏忽了,不该就这么让两个女人进到城里来。想到这里,他不禁回头,却见江紫桉已起了身:“怎么愣着不下去?”

      界明城摇摇头,不说话了,极有礼地伸手扶她下车。他心知若是此时再说“我自己去”,江紫桉八成是不依的,是以只沉默地牵过白马,往前走去。

      .

      后世史书中关于青石的结局,不过是“千年名城,未存片瓦”,轻描淡写却无端惨烈的八个字,却也不过是整个胤末燮初二十年乱世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墨迹。再加上羽烈王曾经下令焚毁史书的野蛮派头,以至于整段历史都是混乱不堪。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关于青石城破的记载却是出奇的清晰。有史学家分析,或许是与宛州四通八达的交通环境,与庞大的人流量有关。然而这种学说反对者颇多,毕竟活着见证城破的城中人实在太少,而那些流传下来的事件却无疑是以青石口吻写就。也有人猜想,也许是因为青石城破的着实惨烈,为了起到警告与震慑的作用,是燮军故意四处散布了城破时的惨状。宛州商会毫不犹豫的倒戈无疑证明了这种说法,但破绽依旧存在,便是怎会有人在杀鸡儆猴时还故意宣传对手的英勇?

      总之关于这种不合常理的文献流传,着实令许多人惊讶,更有甚者翻出当时逆贼头领界明城的履历,说莫不是这人利用行吟者之便,将史料以歌谣的方式传唱下去——当然这种说法被众人嗤之以鼻,却莫名得无比接近真相。

      .

      “到了。”

      白马停下步子,用蹄子刨刨地面,界明城也站住,四处望了望,这里从前是一处四合小院,外院的门口有一棵参天的橡树,可惜此时已被烧得只剩下黑漆漆的半截树干。他走到树下,挪开半张同样焦黑的石桌,便从腰间拿下一把铲子,蹲下身子,开始挖土。

      没过多时,他的铲子便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是一块木头,隐隐约约是个盒子的形状。界明城擦了把汗,没忘深里挖,只四面扩着洞口,没多久变将整个箱盖露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从里面捧出个青瓷坛子来。

      “这是什么?”江紫桉好奇地凑了过来,说实话,界明城说来青石是取东西,她本是半信不信的。现在没想到对方真的能挖出“宝贝”,连带着她都感觉到一丝兴奋。

      “是书。”

      界明城言简意赅地解释,又把青瓷坛子的盖子打开——没想到里面竟装了满满一罐清水。他略微愣了愣,伸手掬起一捧水来。

      没有刚刚下过雨的泥土腥气,也没有宛州地下水常见的苦涩,他好像从这水中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橡花香味,一瞬间仿佛看见血橡的花朵纷纷扬扬,落在脚下的青石板路上。

      他深吸一口气,充斥鼻中的明明还是四周从不曾散去的焦糊味道,一时竟有些茫然。不过他很快就挽起袖子,伸手在青瓷坛子里摸了摸,又掏出个小巧的银匣子来。

      “这是……青石城的记录?”

      江紫桉皱眉问道,界明城略一点头,也不隐瞒:“文庙夏夫子写的,《青石城志》誊本,”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叹了口气,“那时夏夫子还说,等过上几百年再挖出来——可是坏水河都要改道,这城也得清了,几百年后,要到哪挖去?”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极端沉默地走完了这段回去的路。待到了马车边,江紫桉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侧脸望着他:“这可是禁书,界公子不怕我泄密?”

      这腔调有些耳熟,果然是一报还一报。是以界明城无奈地苦笑说:“那江小姐想如何?”

      “不如……”江紫桉托着下巴想了半晌,又露出了界明城熟悉的、五分清甜五分狡黠的笑容来,“我从没听过你弹曲子。”

      界明城愣了愣,伸手从马背上取过六弦琴,抱到膝上,轻轻划了一下琴弦。一串明亮的音符随着他手指的动作,流泻进被秋雨浸得润湿的空气里。他清了清嗓子,唱起一首古曲陈郁的音调。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他的歌声远不如琴声清亮,但他低低的喉音却仿佛在人的心头缭绕,带着无形的压力与悲伤。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江紫桉抿了抿唇,喃喃重复着,抬头望见界明城的目光正望着不知何处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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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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