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苦当铺》花慕年

4、第二卷：髲鬄（上）

　　【楔子】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大历天子向来注重孝道。因此大历律法规定，但凡欺父虐母者、非出家而毁发者、自虐者视情节轻重处以充军或者腰斩等刑法。若有无故自裁者，则鞭尸二百，扔至乱葬岗供蛇鼠撕咬，至死不得安宁。
　　（壹）
　　大历卷宗记载，洪武二十八年，春，西南绵州发生七级地动，致使地面裂缝，房屋倒塌，良田尽毁，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因地动导致江改道、大坝决口、山体滑坡，逼得洪灾、泥石流相距爆发。西南为盆地地貌，山体一塌，竟将出入州府的主要干道给封锁了。朝廷下派的救灾队伍被挡在绵州之外。整个绵州进不去，出不来，灾区粮食紧缺，人手不足，难民得不到妥善安置，时时爆发动乱，此时饿殍遍野，随处可见暴露在外的人畜尸体，更有饥饿者，竟啃食起死尸来。天灾人祸，时疫蔓延，待救援队伍打通入州关道，进入绵州，看到的便是一幅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此次地动灾害，导致绵州经济实力下降，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恢复过来。
　　安县是绵州属下受灾较轻的地区之一，又因官员调度有序，安县竟撑到了救援队伍入关。
　　且说当时这安县内有位姓张名道远的秀才，张秀才本是安县清泉乡人士，张家世代务农，到了张道远这一代才熬出这么个秀才。张道远父母起早贪黑，拼了老命地供自家儿子读书，待自家儿子考中秀才后，便因劳累过度，相继去世，张秀才感怀身世坎坷，不甘心于在乡下当个教书先生，为父母守完孝，便离开了清泉乡，到县城谋前程去了。
　　张道远确实有些才情，也通晓些人情事故，很快得到了安县县令的赏识，被安排到安县有名的安知书院教书，又给他点了县衙里一位关姓师爷的女儿与他为妻。张道远一边教书一边苦读，待筹够了盘缠。便要进京赶考。
　　县里的束脩一个月有三两银子，比乡里高了不知有多少。张道远虽不喜自家那身型壮硕的妻子。但因师爷与县令的原因，倒也夫妻和睦。
　　地震发生时，张秀才夫人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
　　地震发生在酉时，张氏夫妇用完晚膳，在书院的练馬场上散步，倒是躲过一劫。他的岳家却因闪躲不及，举家被坍塌的房屋给砸死了。
　　张秀才虽逃过了一劫，但家财尽埋，又无岳家支持。县令亦无暇顾及于他，日子便又艰难起来。
　　安县虽无绵州其他县市那般饿殍遍野，但因救援被阻，城内的粮商又乘机哄抬粮价。粮食的供给也是万般艰难的。
　　不出一月，张秀才夫妇便饿出一脸菜色来。怀了孕的张氏更是身型巨变，虽是挺着八个多月的肚子，身型却是只有平日里的三分一之了，连脊梁骨都若隐若现起来。
　　安县自地震后，忽然冒出了一间名为七苦的当铺，这间当铺却是奇怪，任何物品都能当得银钱，便是路边捡来的尸体都能当得几两银子。只是当铺有个规矩，一天只受一百名当客，满百则闭门谢客，若有闹事者，则遭天下当铺封杀，子子孙孙，生生世世无法进入当铺。见有此好事，不少难民随手捡起一样物品便往当铺涌去。虽有少数难民不信规矩所说，想凭武力闹事，都被七苦当铺给绑了，扔进县衙。其子孙后代在往后的岁月里竟真的遭到当铺封杀，即便是饿死在当铺门前也无人施援一二，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天夜里，张秀才避开熟人，拎着个包袱，直往当铺方向走去。
　　此时已是深夜当铺早就客满打烊，这张秀才硬是敲了一刻钟，才将门敲开。
　　开门的是位身着翠色云烟百合裙的梳着双平髻的少女，这少女不过二八年华，面容娇秀可爱，许是被这张秀才绕的不耐烦，撅着小嘴，一副不悦的样子，闷闷道“这位客观，我家当铺已经客满打烊，你且回去 ，明日再来罢。”少女说完，便要关门。
　　张秀才平日里算是个守规矩的，今日也不知怎地，见当铺要关门赶人，竟将一只脚卡在门缝，苦苦哀求当铺收下他的当物，说他的妻子即将生产，若无银子，便会一丝两命芸芸。
　　这门关也不是，开也不是。翠衣少女见张秀才这般失礼，心里生出一丝恼意，随即回头往里间吼道“七宝，还不快将这秀才扔到府衙离去。”
　　少女的话刚说完，张秀才便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野兽嘶吼，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身体腾空，似被什么东西钳住一般，张秀才只觉体内生出一股惧意侵蚀四肢百骸，不敢动弹。
　　不过一瞬间，张秀才未被送去府衙，却是来到了当铺内院。待他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在一间布置文雅的书房，一位身着金丝白纹祥云锦秀裙裾的妇女正在书桌旁凝神作画，这妇人约莫二十年岁，形容精致，通身散发出一种尊贵祥和的气息。一只形体庞大的吊睛白大虫卧在这少妇的脚边，神情慵懒，眼睛却晶晶地盯着张秀才。
　　张秀才被这大虫盯得发毛，只觉得这大虫双眼如炬，仿佛能将他看穿一般。这根本就不是野兽能做出的眼神，张秀才被这眼神吓到，不由得“呀”叫了一声。
　　这“呀”倒是让妇人注意到了他，妇人低下头娇声喝斥了吊睛大虫一句“七宝，莫要顽皮。”七宝见自己夫人恼怒，瞪了张秀才一眼，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毛茸茸的脚掌，眯了眼睛，假寐养神起来。
　　妇人见七宝乖觉，随即抬起头来朝那张秀才歉然一笑道“七宝胡闹，倒是让先生见笑了。”
　　“不，不，不，不要紧。”平日里出口成章的张秀才此时竟惊惧得有些口吃起来。又听见那妇人道“先生的来意我已知晓，只是我这当铺的规矩，想必先生也是听说了的。今日百客已满，先生若有需求，明日一早便来排队即可。先生是明事理之人，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知呢？”
　　妇人的话已经说得这般明白，张秀才虽觉羞愧，但既然已经拋开面子赖了进来，断然没有中途回去道理，便将刚刚对那翠衣少女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到最后更是涕泣淋漓，好不可怜。
　　待他拿出包袱中的当物时，假寐中的七宝抽了抽鼻子。半眯的眼睛猝然睁开，急急朝张秀才飞过一记眼刀，一双前掌抵地，后背朝上弓起，龇着牙，做出一副随时攻击的动作。夫人哟，七宝我，可是在这髲鬄上闻到了滔天的怨气呢。
　　张秀才被这大虫的凶样吓到，只觉的肝胆俱裂，双腿不停打颤，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这张秀才的当物，正是一顶髲鬄，髲鬄，假发也。
　　张秀才要当的这顶髲鬄头皮逼真，发长两尺，乌油如墨，丝丝顺滑，发丝在灯光之下闪耀着别样的光泽，真乃髲鬄中的上品也。
　　妇人盯着髲鬄沉吟片刻，伸出玉手来摸了摸吊睛白虎的额头以示安抚，转而对张秀才道：“既然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我便为先生破一次例。这当物，我收下了，阿竹，去库房取一百两金子交予先生。”最后一句竟是对朝着虚掩的房门说的。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便见方才那位绿衣少女端着一盘子金灿灿的元宝进了书房来，朝张秀才走去。
　　一两金十两银，这可是整整一千两银子啊，张秀才想不到一顶髲鬄值这么多银子，也不敢探究，怀揣着金子，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开玩笑，这么大一只白虎，是个人都会吓坏的好吗？？
　　这张秀才一走，妇人手上的髲鬄竟腾空飞起，屋外狂风大作，吹开门窗往屋内涌来，吹得挂在书房的书画猎猎作响，只见发丝如刺般竖立，不停地在空中打转，一抹暗红色血光随着髲鬄的不停旋转若隐若现，这髲鬄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想要从窗口飞出去，刚抵窗口，便被一抹金光挡回。只得在书房内乱幢。
　　妇人见此，水袖一挥，一团金光往外散开来，是以屋外狂风骤停。这才对着髲鬄盈盈开口道：“我知你心有不甘。可这张秀才有二十年的官运，此时天官护体，你此番出去也是奈何他不得的。你要能动得了他，早就害了他去了，哪能让他安然走来当铺与我交易？你且等罢，待二十年后他的官运用尽，一切因因果果便可了解了。”
　　髲鬄听她说完，如针般竖起的坚硬发丝便软垂了下来，却依然在空中旋转，似仍有不甘一般，不肯落地。
　　妇人见它倔强，噗嗤一声捂嘴笑道：“你也莫觉得天道不公 ，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张秀才前世广结善缘，今世本可富贵顺畅一生，却因生了你这档子事，被削了足足四十年善果。可是因果为何物，谁人能说得清，你说他害了你？可你若不出现，他是可以富贵一生的。是不是从他的角度来说，你才是那个害了他一生的？唉，其实莫说是你，便是如我，与这天道斗了千千万万年，都没能得出和结果来。”妇人说到最后，竟呢喃自语起来，脸上慢慢露出一抹疲色，这么多年，她是不是该歇歇了呢？
　　髲鬄许是被妇人说服，又许是被妇人那番话之中散发的失落感染，停止挣扎。慢慢垂落下来，阿竹见此，摊开手掌，一个一尺见方的锦盒从手中飞出，接住了快要落地的髲鬄。七宝则是呜咽着往妇人腿上蹭了蹭，企图以撒娇的方式转移妇人的注意力，妇人笑着顺了顺七宝的毛，开口道：“阿竹，七宝，绵州的事情已了。待朝廷的下派的救援队打通关道，我们便离开罢。”
　　当铺那边暂且不提，且说那张秀才抱着金子回到临时搭建的家里，第二天到布庄了里扯了三尺棉布，找人缝了个大口袋，到了夜里，悄悄潜到黑市，花二十两金子买了二十斤盐巴。自古盐业由朝廷垄断，如今又是灾年，私盐竟是贵如黄金了。
　　张秀才将盐巴倒进一口大缸，又将不知从哪儿弄到的一箩筐鲜肉腌进盐巴里。
　　又过了几日，救援队伍打开入州主要干道。张秀才收拾了包袱，背着一竹篓子腌肉，连夜离开了安县。
　　在这人人自危的灾年，没有人注意到张秀才是何时离开的，更别提那即将临盆的秀才夫人关氏，她在秀才离开之前便已不曾出现在别人眼里。
　　世道如此，自己尚且前途未卜。谁有那时间管他人之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