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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玲珑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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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坞中央是一片桃花源,正应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一团团、一簇簇,明媚鲜妍、灼灼其华。慕婉辞闭上眼睛,花香淡淡的吸入肺腑,顿觉神清气爽。
“小姐,小姐,真有大事了。”霜娥一路小跑至她身前,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听说,皇上下了圣旨,鸿锦寺这一个月要做佛事为太后祈福、消除天灾。满朝文武大臣的家眷差不多都集中在这里了。小姐,我们是不是改别的日子?”说到最后,她苦着脸无奈的看着婉辞。
婉辞心里不由得苦叹,面上却依旧微笑似水。“霜娥,娘的忌日能不能改别的日子?”
霜娥一愣,答道:“不能。”
“那你还站着?”婉辞弹了下她的额头。
霜娥抚着额头,哀叹道:“小姐,你好歹下手轻些。”她跟上婉辞,好奇的问,“小姐,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我得来的消息。”
婉辞一本正经道:“我很惊讶。”
霜娥嘴角一撇,道:“我可没觉得。”
婉辞漾起笑,阳光下悠然高华。“霜娥,人长大了,就该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不要叫人轻易看穿你的心思。”婉辞灵动的双瞳透着慧诘,“不然将来你嫁了人,我也放心不下。”
“我、不、嫁、人。”霜娥一字一句的说。
婉辞挑了挑眉,笑问:“莫非你打算跟我一辈子?”
“对呀。”霜娥觉得理所当然,“霜娥是铁了心要跟定小姐一生一世了。”
婉辞皱皱眉头,叹道:“上天果然没有好生之德。”
“小姐!”霜娥顿足嗔道。
婉辞浅笑吟吟,食指轻放唇间,道:“佛门清净地,切勿高声喧哗。”
霜娥瞪了她一眼,无可奈何的道:“小姐总是拿我寻开心,外人都道小姐蕙质兰心、温婉娴静,却都是被外表所惑。”
婉辞仰望天空,笑意缓缓停驻。“世人看人,大都用眼,又能有几人是用心呢?”
婉辞是常来鸿锦寺的,因此特特的绕过稠人广众的正路,从后山的小路来到后院的莲池。乍暖还寒的季节,莲池显得空旷而清幽,婉辞不由停步,露出欢欣的笑容。
只听霜娥“咦”了一声,问道:“那是什么?好像是香囊。”
婉辞闻言转过视线,果然见到地上躺着一只桃型的金镶珠石累丝香囊。霜娥见状跑过去要拣,婉辞阻道:“别人丢弃之物,你捡来作甚?”
霜娥笑嘻嘻的道:“我觉得做工很是精细,不输给小姐呢。”
婉辞上前,扫了一眼,道:“果然精细,怕是有人不小心落下的,你若捡了去,反教人家扼腕,不如且放着,自有人来寻。”
霜娥笑道:“小姐这话我不依,既然丢了,管是不小心丢的还是存心掉的,我们看到了,就是跟我们有缘。”
她正要去捡,忽听到一浑厚的男声道:“住手。”
声音冷静里有极力克制的愤怒,霜娥一时不察,吓了大跳,赶忙缩手,有些踉跄的退后了一步。婉辞心中好笑,伸手托住她的腰,稳稳的站在她身旁。
男子把香囊捡起放好,这才把视线投到婉辞身上。婉辞平静悠然的跟他对视,嘴角带上一丝似有若无的笑。男子身形高大,五官如刀斧般深刻硬朗,双目炯然有神,此刻散发着迫人的精光,只一瞬间眼里的盛怒平息,折射出探究的神情。“多谢两位姑娘。”语声却有几分生硬。
婉辞淡笑道:“不必客气。”不再看他,婉辞微微一笑,对霜娥问道:“霜儿,你没吓着吧?”
霜娥“哼”了一声,想抱怨,看了眼男子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小姐,我没事。”
“那我们走吧,跟住持约定的时辰就快到了。”婉辞没再抬头,依旧慢条斯理的往前寺去。
霜娥亦步亦趋的跟着她,还不时的回头,轻轻拉了下婉辞,道:“小姐,那个人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都在看着你,看得人心慌慌。”
婉辞不以为意的笑笑:“你若不回头,又怎知道人家在看我们?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小姐,我是在担心你。”霜娥撇撇嘴,“你也看到了,那人的眼神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亏你还走得这么慢,一点都不体谅我的担心。”
“他若想难为我们,早难为了。再者,今儿寺里这么多人,守卫也不少,你还担心有人会为难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成?”婉辞轻笑。
霜娥虽觉不服,却也无从辩驳,只能闷闷的跟她来到她们专属的厢房里。淡淡的檀香紊绕,闻之心平气和。霜娥久等不到茶水,不禁抱怨道:“都说佛门是清净地,可如今这么多人,哪能清净得了!”
婉辞轻点她的额头,笑道:“你就是没有半分耐性,既来之、则安之。”
霜娥点点头,道:“小姐,既然还要等好一阵子,我们先去求个签吧。”
不料婉辞干脆的答道:“不去。”
霜娥刚刚燃起的兴致立刻被浇熄,恹恹道:“小姐!”
婉辞笑如春风:“倘若求签果真暗合自身前景,殊不知,过早明晓自己的命运却并非好事,反之,若是不准,又何必浪费时间呢?徒增烦恼而已。”
“那拜佛呢?小姐,我也从没见你拜过佛。”霜娥续道。
婉辞笑意稍稍敛去,轻道:“叩拜者大都有所求,或求平安,或求富贵,其实在佛前最应该的,是赎罪。当初唐三藏去西天取经,就是为了化解仇恨,抚平戾气,当今天子的做法正是如此。只是他的用意,来这里的人并不真正放在心上。”她的笑意渐渐晕染开来,“不过,对天下百姓而言,这个方法却是妙极了。”以礼佛平息民怨,不在结果,却在心意。
“听小姐这么说,霜娥就不担心老爷了。”霜娥笑道。
婉辞微微一笑,忽听到有小僧在门口说道:“女施主,您走错厢房了。”
霜娥与她面面相觑,一清脆的声音娇蛮的回道:“这些房子都造的没甚区别,怎能怪别人看错?”
霜娥推开窗望去,只见到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跑出了后院,她关上窗,摇了摇头,道:“大概是哪个府里迷了路的丫头。”
婉辞微微颔首,道:“你也犯不着草木皆兵。”
霜娥撅嘴道:“谁让才刚遇到那个怪人呢,不然我也不用大惊小怪呀。”
婉辞取笑道:“我看你一时半会竟放不下那‘怪人’了。”她本是闲散之人,遇事也多随性,很少真正搁在心里。反观霜娥,看似喳喳呼呼,精细处却也不下任何谨慎之人。
“小姐又取笑人家。”霜娥嗔道。
一时有小沙弥将茶水奉上,婉辞轻呷一口犹是滚烫的茶水,淡淡的出神。如果礼佛一事令她看到当今天子刚中带柔的处理方式,那么接下来,要见识到的应该是那雷厉风行的一面。
当年天子还是延陵王时,手握兵权、杀伐决断不比常人,威信犹在废太子之上。先皇为避免唐时太宗的玄武门兵变重演,想方设法削弱他的兵权,将之困在京城。却没料,他一反从前,收起性子韬光养晦,反让先皇赞其品性,令废太子对他更为忌惮。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废太子的确气数已尽,三年前,京城里连续发生一系列大事。先是与异族私下往来通风报信、再是几位朝廷重臣先后卷入贿赂风波,在在都指向废太子,且罪证令其无从辩驳。废太子惊恐之余,策动宫变,试图逼迫先帝退位从而保全自己摇摇欲坠的地位,幸而当今天子及时救援,动用可以动用的力量,力保先皇平安。
但宫变后,先皇并没有再立延陵王为太子,且兵权一直控制在先皇信任的安国将军于运龙手中。很多人猜测延陵王并不受先皇真心喜爱,因此对延陵王继位诸多揣测与怀疑。但有一点很明白,被先皇器重的于将军早已投靠延陵王,成为延陵王得以继位的最有力的支持者。
不过,婉辞仍旧有一点不能想通,究竟是谁在京城散布流言,试图动摇天子的威信,其真正目的又是为了什么,恐怕只有继续等待才能知晓一二。
不知不觉,那场盛大的佛事暂告段落。婉辞这才去见住持尘光大师,平和的眉目下淡然的疏离和温煦的亲近奇妙的融合在一起,让人敬让人近。
“大师,恐怕这一次,是婉辞最后一次叨扰大师了。”婉辞幽幽的叹气,她倒是真有些不舍,不愿离开这里,她本承诺娘亲,会一直守护她的心愿。如今,局势到底不由人,远离京城或许是她父亲最好的选择。
“佛聚有缘人。依老衲看,老衲跟慕施主之间缘分未尽,总还有见面的时候。”尘光大师意味深长的道。
婉辞讶然,轻笑道:“那可是婉辞的福分,婉辞自当珍惜。”
尘光大师淡淡一笑,道:“老衲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师请直言。”婉辞微笑道。
“世间事不能都尽如人意,慕施主生性随性,但随性者往往随心,不伤人却伤己。”尘光大师淡然道。
慕婉辞平视尘光大师,良久,挑起一丝笑意,道:“婉辞愚钝,一时不能明了大师的深意,但婉辞会谨记在心,先谢过大师。”
“施主聪敏颖慧,自会明白。”尘光大师双手合十,“老衲在此,愿施主一生平安。”
“谢过尘光大师。“婉辞福一福身,回礼道。
出了寺院,霜娥不解的问道:“小姐,尘光大师说这些究竟有什么意思?”
婉辞带着微笑,如清风皓月般自在悠然。“想不明白时不必去想,走下去,一切自然都会有答案。”有一点,大师却是对的,随性者往往随心,过于随性的态度有时不过是更深的掩饰罢了。
果然看得准确。
府里的轿子停在前面不远处,霜娥先一路小跑,摆好软凳,伺候她上车。才掀起轿帘,突然间一道闪电划过,一声惊雷竟震得她的手一颤。婉辞抬头,却见天空碧落如洗,晴朗的看不到一丝阴霾。
心下微微诧异,面上却未动声色,坐在轿子里,婉辞平静如昔,心底却淡淡浮上一层隐忧,挥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