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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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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死,死在我的手里,也终比被别的国家吞并要来得舒服一些吧,曾经的兄长大人。本田菊喃喃自语。这一次的战争会有多艰苦呢,他的对手这么弱小,衰老,奄奄一息,不堪一击。个把月的事情而已,一整块广袤的土地就会被他收在麾下。如此一来,将来掌握这个世界的胜算可就大了许多,面对盟友们也更加地有底气。
他很强,他的朋友承认他的强大。如果他能把自己昔日的老师、世界上曾经最强大的国家都击败了,那,在他眼里,还有什么是好怕的呢!还有谁会再质疑他呢!还有谁会藐视他呢!
他准备好了,挽起袖子,血战一场。无所牵挂,这是他发自内心的决定。时势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若不加以利用,枉费他生为伊智那美邪的后裔。
欲望的种子见到天空后会疯狂地伸出枝芽拥抱阳光,在尝过腐烂的温暖糜烂的甜腥气息之后,他走的已经是一条注定无法回头的路了。
注定会流血,会伤亡,会痛苦——那又有什么?他捋开贴在额前的黑发,黑色的眼睛里是名为狂热的光芒。
为了战争!为了名誉!为了荣光!为了光复武士道精神!为了大东亚共荣圈的荣誉!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兴旺!
他跟在国民身后,高呼口号。他看他们眼里的炽热,心里也就有了底气和希望。祈求安康的千家衣在女人们的手里递过,人人争着用手里的一根针缝上一道,希望带给征战兵士们以保佑。狂热的夹道欢呼的男人们向列队行进的军人致敬行礼,哥哥鼓励弟弟,父亲拥抱儿子,期盼着为国家早日赢得称霸世界的胜利。孩子被牵到街上,观看皇军的威严仪仗,感受着热烈的洋溢的爱国气氛,藉此作为国民精神的绝佳教育和熏陶。
战争!战争!开战吧!开战吧!人民的呼声嘹亮!摆在面前的迫不及待!效忠天皇的队伍已经排列整齐!本田菊的战刀叩击在地上,发出铿锵的节奏。他回头,汹涌的人流将住了千年的房屋,新开辟的小院,一直在劳作的王梅统统遮住。他的手握紧了武器,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建立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亚细亚!这一套宗藩体系,那一套殖民体系,统统都不需要,落伍,过时!他不需要欧洲人介入亚洲,那是他的势力范围!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是他本田菊的亚洲!
一切都将是他的。
只要属于他,也只能属于他。
时代变迁的力量赐予了他最佳时机,就用他们对天皇大人的神一般的信仰,去为这个光辉的梦想奠基,为它的真实化去殉葬,为国家去牺牲吧!
本田菊抽出了刀,手指轻轻拂过刀背,接着他将它高高举起,太阳映照出刀身上的隐隐血光。那是之前斩杀者的血,今日,他又要为了他那伟大的事业而大干一番。预料之内的亡灵的凄厉喊声在耳边缭绕,红莲业火一般的地狱,只要是经历过战争的他们,都不会怯于面对。
刀指西方。
他的面前是一个比他还要年长的曾经还要辉煌得多的帝国,是一份他师承了几个世纪的古老文明。
而他所做的决定,只是抹杀,抹去一个“国家”曾经存在的痕迹。
曾有一时,我以为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同样的黑眼黑发,相似的肤色体型。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家里的上司叫一个人带上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去寻那浩渺无迹的蓬莱仙山,求得让他长生不死的灵药。
可是他没有回来,帝王终究是凡人心性,那炼丹的灼灼炉火最终烧毁了琳琅满目的珍宝与千回百折的宫殿。初次相见时,我曾以为,你是那寻仙之人留下的我的海外的遗民。想我当时称呼蛮荒土地上的异族人为虫夷兽属,却将你认为“倭”,这个字的左边代表我对你的认可,你的名字里含有“人”的尊称。
既是同文同种,自当尽心尽力。该教的不该教的我一并给予,从不奢求你这小小岛国会拿出什么像样的回报。用着相同的文字,说着相同的语言,穿着相同的衣服,住着相同的屋宅……如何能不称为“兄弟”?如何不能视作同属?如何不能同舟共济?如何不能……
可惜,可恨,可叹,可悲!千百年所结下的缘且终成浮云朝雾,容不得那利益,野心,财富,扩张的一试!先以我为尊,再以我为师,又以我为友,假以时日,我还是我,你却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的欲望从不停息。
这一道红绒线穿金珠的四喜同福结;那一枚雕蝠团云翡翠平安扣;这一面刻了百字铭文的水磨铜镜;那一把以西域犀角作柄嵌了十几颗玛瑙的匕首;我亲手烧的泥的珐琅彩瓷瓶你嫌太艳俗妩媚毫无风骨所以我添的那尊淡雅清秀的方底青花;为了配得你送来的十二套生肖漆描金碗碟而置的十二双包金刻着天地人和的牙筷……
都留在它们该在的年代就好了罢,不必再留到今日,看了只会无限伤感和隐痛。留在我这里的,差不多都已由进屋的强盗们悉数拿走,或许你也趁机缴获了当年送出的“国宝”“文物”;剩下的,都往火里烧了水里淹了漫漫长路上砸了碎了裂了不复当初。
不复当初。
王耀大口大口地喝着烈烈的烧酒,凛冽的寒风中,衣衫单薄的他双颊红得发亮,浑身被白酒烧得滚烫。坐在壁画被粘走的墙壁上坑坑洼洼、栏杆扶手雕刻被撬去的残缺不全的走廊的豁缝里,他脚踏在半截折断的阶梯上,仰望一轮皎皎玉盘,回想起本田菊坐在他身边同他说的那番话。
“无论通过怎样的手段,我都要变强。”
如在耳边一般响起的清晰可闻,他忍不住向当初他坐着的地方望去,那时他们……
当年明月今何在,他那时心里笑言他想蟾宫折桂自不量力的瞎忙折腾,到头来……
“这梦,再长,再久,再不切实际,我也该醒了吧。”王耀倒空了还剩小半的酒坛,散发着香气的辛辣液体渗入土内。他将酒坛远远掷出,一声清脆裂响在静谧的夜里响起。
他和他,不为友,便为敌。国家的宿命和职责便是若此,不由半点多余。
本田菊捂着肋骨上的伤口,跪在地上发抖。那种奇异的痛楚让他体味到何为噬骨之痛。他望向周边一圈人,满不在乎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气定神闲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和浑身血污的王耀。
也许是触及到了他的眼光,也许仅仅是为了打破沉默,王耀低头,向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养不熟的畜生。”
他沉默不语,直直地盯着身下的地面。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滴了下来。他面前站着的王耀,瘦骨伶仃,面带菜色,破破烂烂的衣衫上浸染着血渍。八年前一举偷袭的伤似乎还没有愈合,因而显出了不稳当的颤巍巍的模样,却还是以“胜者”的姿态站立在他面前。他的脸上带着泥土,肮脏,那双黑眼睛却是一反以往的无神,出奇的明亮,盯着人看的灼灼目光简直是在刺人一般。
输了,还是输了。他没想到他还能撑这么久,他的子民不惜当真以如此惨绝的代价,用一条条人命去捍卫他们的国和他们的家。他焦躁,无奈,咬牙切齿,却还是不断抽调兵力投进这个看似轻松不过的战场,却让它化作了填埋天皇军队性命的窟窿。
代价真是惨重。本田菊不知道这句话该形容谁,形容他自己在这场战争里的形象是确切的,形容王耀付出的一切那更是精准不过。
“王耀,我们喝一杯去吧,用伏特加大醉一场。”这是伊万布拉金斯基的声音,是的,那边赢了,这是他们的庆功宴。留给战败者的只有无尽的苦涩和反思,承载起战争的责任,罪恶和怨怼。
王耀的背上草草裹着夹带着泥土的绷带,他咳嗽了几下,和着血的唾沫落到捂住嘴的手上,顺手在灰糊糊的衣角上擦了擦。
“你还好吧。”伊万布拉金斯基拍了拍他的背,不知究竟是想替他缓解那痛苦,还是加深了他的痛楚。
“我还好,布拉金斯基同志。”他的声音极沙哑。
“同志”,对本田菊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名词,是他尚且还不懂的东西。在他步入昏迷的时间内,他看见了他们并肩离去,还有一双由远及近的皮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