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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八

      他们长久静默地拥抱着,电视里嘈杂的响声渺远的如在千里之外。平稳的呼吸声交错着。邬长海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白白猜测揣摩了那么久,竟把放得那么明显的答案忽略了,浪费了这么长的时间。不只是之前的好几个小时,更是过去的好几年。
      “真想揍你一顿,再让你帮忙踹我几脚。”邬长海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被紧紧抱住的曹谨衍小心地把手中的一罐啤酒放到矮桌上。终于空出了双手,终于能够回抱对方。虽然晚了许多,绕了一大圈远路,但总算是用一种特别的方法实现了两人各自的愿望。“其实最可笑的是我。”他这么说着,声音如同叹息。“和我相比,你是自由的;我却心甘情愿地用未来把自己锁住了。”
      邬长海紧了紧自己的手臂,让自己更贴近对方的侧脸。他抚慰般轻声道:“但你是我见过的除了父母外最好的人了。”
      “这告白可真微妙……”
      “我一直很憧憬你。”邬长海肯定地说。“不只是因为你脑子好使、一路当学霸;我憧憬的是——”
      “先说到这吧。”曹谨衍有些费劲地伸出食指拦在邬长海嘴前,无声地告诉他:留些等会再说。
      缓慢地松开拥抱之后,两个人再没说什么话。刻意地避开对方的眼神,就连拿起筷子夹下酒菜时动作都显得僵硬生疏。直到灌完了买回的几瓶啤酒,桌上盘里只剩下薄薄一层油,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酒味,曹谨衍才有些费力地扶着沙发起来,踉踉跄跄地往浴室的方向走去。邬长海仍靠在那里,仿佛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说是“看”,眼神却没有聚焦。邬长海突然觉得自己很想哭,鼻腔、喉咙都一阵一阵地涌动着酸涩的感觉,可是一点眼泪都挤不出来,只有趁着对方不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凝固的时间也让他窒息。
      浴室那头传来模糊的水声。十多分钟后,浴室的门开了。邬长海僵硬地扭过头去,脖子和背上的肌肉都有些发痛。曹谨衍带着浴室里的热气出来了。走到他身边时,邬长海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空气里干净的温热。
      不需要多问、十分自然地,曹谨衍稍稍用力把邬长海从地上拉了起来。邬长海的酒量不差。他拖着脚步到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扶着墙站立不多时便缓了过来。不完全清醒也没问题,毕竟这个时候睡一觉才是更好的选择。
      于是乎,之后两个人打闹般拉扯着、带着一丝醉意说笑着挤上同一张单人床也成了理直气壮的事。床不大,他们有些局促地不敢蜷起身子、只有僵直了腿躺下。身旁传来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而且按理说旁边这个人何止是呼吸,连身体都不应该存在。但邬长海并不觉得害怕。相反,他觉得这段不太正确的睡眠时间格外安稳,让他回想起在不会下雪的南国和同一个人度过的校园生活。
      两人背对着,邬长海可以隐约感觉到曹谨衍的头发蹭着自己的后颈。曹谨衍的声音响了起来,因为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声音有点闷,又带了些少见的尴尬:“两个大人了还这样挤一张床,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啊。”
      “……这反应可真不像你。”邬长海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又感觉到身边的人往被子里缩了一下。他半坐起身看见曹谨衍睡得异常安稳。再度躺下时,背后的温度让他觉得生命如此可贵——又是如此脆弱。

      这次,邬长海梦见了小时候在北方老家养过的一只鸟。家里没有鸟笼,只是用树枝和稻草给它在挂衣架上整了个窝。品种是什么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就连那只不算很起眼的鸟有怎样的色彩和声音也忘得差不多了。勉强能回想起来的,是自己和父亲两个人半趴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它在地上跳来跳去的情景。它翅膀扑楞着,却飞的并不高。
      就算是不设笼子整日开着窗,那只鸟至多跳到窗檐或附近的树上,似乎并没有远走高飞的打算。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某个深秋,那只鸟似乎生病了。不知道是受了寒还是吃错了东西,几天来一直萎靡不振的样子,毛也乱了许多。精心伺侯下它似乎有所好转,又能勉强蹦跶几下。眼看着暖气要开了,似乎只要冬天过去它就会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
      某天,他们发现那只鸟不见了。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最后看着一直开着的小窗——一直相信它不会飞走所以开着,纵使想要质疑“它生着病飞不起来”,也找不到别的解释。
      邬长海从那以后再没有见过那只鸟,连掉落的羽毛也没有。“兴许是飞出去没多久就死了吧。”还不太明白什么是死亡的他这么想着;父母也是这么认为。但他们并没有阻止孩子每天在阳台上放一小碟鸟粮的徒劳行为。
      过了些日子,邬长海也不再这么做了。
      那时,死亡于他还只是一个遥远模糊的概念;当他第一次亲手剖开死者的尸体,强压着呕吐的冲动平静到残酷地直面血肉,对生命的质感又有了些深刻的体会;而现在,他终于理解一个人的死亡对另一个人会有怎样的冲击。
      ——可以的话,真希望自己不要知道任何人的死讯,这样还能一厢情愿地脑补一个大家都活着的世界。但是,如果不知道就永远无法脚踏实地地活着,漂浮着的心灵迟早有一天会在幻想中崩溃。身边的位置究竟是会永远空着,还是会有重逢的一天。或许,比起美好的设想,残酷的现实更能逼着人带着遗憾和责任活下去。
      邬长海从床上爬起来,侧过身便看见曹谨衍依旧睡得很沉。他想抽根烟,但在封闭的房间里大肆制造有害气体实在不道德,外面又实在是冷,只好作罢。
      有这么种说法:“睡得跟死了一样。”此刻邬长海实在不觉得这句话好笑。身边的“死者”依旧在呼出温热的气息,身体跟着心脏的跳动微微起伏,完完全全是个正常人的样子。
      ——也不知道这样的人会不会做梦。那个梦境里,会不会有某人的出现。
      ——一个能看到“一切”,包括梦境的人,在梦中见到光怪陆离的景象也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惊诧。恐怕,他已经连惊讶的能力都被夺走了。那么做梦又有什么意义呢?不仅如此,每做一个动作都必须在早已焊死的框架里,这简直就是个人偶。
      ——的确,他拥有知晓并改动未来的能力,让这条线拐弯。有这种能力的,说不定古今中外仅此一人别无分店。只要有他在,这个单一的未来就可能和预判的不一致。在不违背“单一世界”的前提下,完全可以有个不一样的未来,甚至可以说是属于他的未来。
      ——但即便如此,这个人仍然选择了“维持现状”。如果这是他在以自己的方式抗争,那么他舍弃了多少我根本想不到。不对,这对他来说只是“选择”,而不是“舍弃”吧……
      邬长海这么想着,心中不知是怜悯还是叹惋。
      不知道鸟会不会像传言中那样预知死期,但曹谨衍是有这个能力的。他却像那只飞鸟,什么都没有留下就飞离了自己身边。留下了邬长海自己徘徊在生者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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