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自拔》枳春回

5、小题大做

　　在黔城小学上了一个月的班，我就有些吃不消了。这里实行坐班制，上班签到，下班签到，就差上厕所签到了。哪有我在木邦小学自在，没课可以去寝室睡大觉，手痒了凑一局麻将打几圈川牌。最让我束手无策的是这里使用课件上课，每间教室配备了多媒体电教设备，接通了英特网。什么CAI课件？什么网络资源？我一窍不通。我象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出尽了洋相。和我一起搭档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我亲热地叫她梅姐。梅姐长雀斑，涂厚厚的粉，全身香喷喷的，我几次险些被她熏倒。我经常夸梅姐年轻，气质好，故作惊讶地不相信梅姐有四十多岁了。我总是恰到好处地巴结她，好歹封住她的嘴没让她到处宣扬我出的洋相。到底纸包不住火，没过好久，我就被学生家长告到校长那里去了。学生家长反映说毛老师上课普通话不标准，还经常使用四川话。再有，就是毛老师没使用课件上课。
　　校长想训我的，看我一直低眉顺眼，还殷勤地给他点烟，就故作沉吟。我提醒他说，朱校长，家里的君子兰开花了吗？朱校长喜欢培植花卉，尤喜兰花。开学前，我按杜鹃的指点给朱校长送过一笔数目不小的礼金，就在他家的君子兰旁。朱校长双手粘着泥，半推半就了我递出的一个鼓囊囊的信封。
　　朱校长公式化地板着脸，口气却相当的亲切，年轻人，多学学，只要肯下功夫，什么事情都能办好。要说好普通话，多听听新闻联播，课件制作嘛，多摸摸电脑就行。他没打算深究我严重的渎职罪，轻描淡写几句后，就把我支使到汪校长那里继续聆听教诲。
　　我走进去了，才发现汪曼枝正气呼呼地用笔头戳着面前的一叠纸。我环顾四周，办公室没有别人，她一个人生什么闷气？我越凑近一步，越觉得她的脸红得鲜艳，简直容光可鉴。她看见我，似乎更来气，笔头一摔，还拍响了桌子。她说，可恶，真是可恶。
　　我知道自己可恶，可这并不能怪我，在木邦，谁不是一支粉笔一张嘴从头说到尾，哪来这些唬人的玩意儿？汪曼枝说，真不要脸，抄袭来的东西还敢拿来评奖。真不要脸。我算听明白了，原来她骂的不是我，我的腰杆不由得挺拔起来。
　　汪曼枝一把抓起稿子，再松手，稿子零乱地掉在桌上，她严肃地逼视着我说，这里边就有三篇是抄袭的，你说严不严重？你说，我该不该在大会上点名批评？你说？我有什么好说的，反正那稿子里面绝没我的事儿，这是他们布置的暑期论文，关于新课程改革实验方面的，当时我还没有调来这个学校，我就借这个理由不交。我理直气壮的，谁也说不到我的头上。
　　汪曼枝显然不满意我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她悻悻地坐下，情绪突然间显得低落，很累的样子。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小题大作？
　　说心里话，我是觉得汪曼枝小题大作，不就是抄袭几篇文章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天下文章一大抄，只看会抄不会抄。再说了，一线教师又不是专家，未必人人都能屙出屎。我心里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说，我的嘴巴闭得紧紧的。
　　汪曼枝沉默了好一阵，看得出，她在调整自己的情绪。我随手捞了一张报纸，假装兴致勃勃地阅览。
　　她慢慢整理好桌上凌乱的文稿，提笔在笔记本写了一段话。我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但我感觉她是在寻求一种精神力量。因为她写下这段文字后，整个人又重新焕发出了生机。——目光锐利，神色冷峻，嘴角挑动着一缕不易觉察的自信的浅笑。那一点点笑意，在她整个冷色调的面部上极不协调，老让人觉得她是在嘲笑对方。
　　汪曼枝发话了，毛若愚，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没什么好说的，以一个月为限，你再这样不思进取，你就停课待岗。她说得斩钉截铁，竟丝毫不顾及我们曾经同窗三年的情分。我说，汪校长，你最好是现在就停了我的课。汪曼枝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看你一点也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毛若愚，你怎么会沦落到这种没有自尊的地步。
　　她走过来，在我肩头上擂了一拳，这个动作让我心生温暖。她继续说，我替你分析过了，你的普通话不成问题，只要坚持说就可以了。你忘了，读书的时候你还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至于制作课件和使用多媒体，我教你。她也不同我商量，就命令我，第一，每天下午放学后到她办公室学习现代信息技术；第二，即刻起和她交谈一律使用普通话。她说，毛若愚，以你的天资，不出十天准能统统搞定。
　　这话我爱听。想我毛若愚是何许人？当年黔城师范的第一男主播，王牌栏目“文艺星空”的播音员。中午就餐，多少人坐在草坪上如痴如醉地倾听我朗诵诗歌朗读散文。学校举办大型文艺演出，我是铁定的男主持，我一米八三的个头往台上一站，照杜鹃的话说，简直风华绝代。为了我的风华绝代，杜鹃总会一遍一遍小心地为我系好领结，用眉笔把我浅浅的眉勾向两鬓，为我淡扫胭脂，轻点绛唇。对于我的扮相，汪曼枝往往掩口窃笑，然后一本正经地审查我撰写的台词，再毫不客气地挑剔出我普通话不标准的发音和拙劣成分的表演。也多亏了汪曼枝，她叫一声好，我在台上就会光芒万丈。后来，我去了木邦，就没有光芒了。在那里教学根本就没人使用普通话。谁都是大着嗓子用四川方言任意喝斥那些泥腿娃，课堂教学就像平常拉家常一样，随便得就像吐一口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