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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不可挽回 ...

  •   汪曼枝正在迅速地憔悴之中,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我对于汪曼枝总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我总是轻易地就窥见她的失意和痛苦以及其它可怕的情绪的变化。我明显地感受到她正在加速地衰老,我听见她的走向一种巨大的死亡的境地的脚步声,我知道一切不可挽回。
      总有一些征兆在预示着事情的走向。
      她的脸一天比一天苍白,人一天比一天消瘦。她的妆越化越浓,她想努力地掩盖着什么,却什么也掩盖不了,她的身上自有一种刚毅的让人畏惧的东西,这常常让人忽略了她的真实的情感的流露。就算她蓬头垢面地走来,她也无法博得旁人的哀怜。
      那天,汪曼枝忽然叫住我。我刚从朱校长办公室出来。朱校长昨天晚上喝多了酒,把手提包遗留在了餐厅里,他吩咐我去给他取回来。我当然不敢怠慢。朱校长是在学校的一次工会活动中发现我惊人的酒量,他如获至宝,他对我说,我是一个人才,一个稀有的人才。我很意外,我在木邦同样喝酒,我却不是人才,我平常得象一泡粪。我在这里却是人才,我尽管有点迷惑,但仍然抑制不住的兴奋,我感受到朱校长对我的态度大为改变,他拍我的肩膀很有力。
      我开始和朱校长频频出入各种社交场所,我突然发现自己能言善辩,在一场一场的酒局中如鱼得水。我在木邦喝烧刀子酒,在这里喝茅台,喝五粮液,喝红酒,喝啤酒,这些酒温和得就像白开水。朱校长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在觥筹交错中他渐渐失去故作姿态的威严,显得和蔼可亲,很多时候我借着酒劲把他当作我的哥们,我说,我们是兄弟伙。朱校长说,我们是兄弟伙,是铁哥们。我与朱校长的关系日趋亲密。
      这样,我在黔城小学获得了校长助理的地位。许多人对我恭敬有加。我常常抽身而出,隔岸观火,我觉得自己是一些事情的先知。比如说,朱校长讨厌张学勤,这个人评定职称肯定没辙;刘书玉是一个狐狸精,摆着杨柳腰和朱校长不清不楚的,这人在学校你得让她几分;今年区上表彰的先进教师,早已内定,但还是要摆出一副公选的样子;我知道某某是朱校长的心腹,某某们是朱校长的嫡系部队。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汪曼枝并不在朱校长划定的势力范围内。她孤立地突兀在学校这个集体中。对于她,朱校长的评价是,这个人是有些才华,但很固执。言语之中,并不喜欢她。学校里有一说法,说学校的本意是力挺刘书玉作为学校的副校长候选人,汪曼枝的提名不过是应景儿,谁料到铁板钉钉的事情,临到末了,这陪衬的横刀跃马,倒成了主角儿。当然,这主要因为汪曼枝的老公王子凌是教育局干部科科长,也不在意外,大家心照不宣。但是,自此招人嫉恨。
      这刘书玉是学校的大队辅导员,容貌娇美,能歌善舞,是一个人精,做事泼辣而工于心计。
      相对于汪曼枝的孤立,刘书玉在学校编织了一幅巨大的网,她呼风唤雨,一呼百应,随便在学校哪里一站,都是众星拱月一般。两个女人一较量,汪曼枝处处落于下风。
      或许汪曼枝根本没有较量的意思,她的狼狈的抵抗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她走上副校长的岗位,仅仅是因为对教育天然的热爱。她是一个没有权力欲望的女人,她和刘书玉是本质的两类。
      我走进汪曼枝的办公室。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衣,脑后绾了一个挺古典的发髻,露出一截雪白的颈脖。这一天,她没有上妆,脸出奇的白。嘴唇呈现一种贫血的淡紫。
      汪曼枝说,你是朱校长跟前的红人了,我就晓得你有能耐。
      我笑笑。汪曼枝说,你在木邦那么多年,真的是浪费了。
      我说,我是一块朽木。
      汪曼枝说,我在师范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一个能人。那时候,你说自己是栋梁。
      我说,那时我少不更事,夜郎自大。
      汪曼枝说,你说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是一个英雄骑士。
      我几乎快贴近汪曼枝的身体,我一字一顿地回答,我早已经堕落了。她如针如芒,刺得我生生作疼。她好像在故意揭开我的伤疤。
      她冷笑着,好久才说,你倒有自知之明。
      我说,你没有事,我走了。
      她不说话。
      我走出她的办公室然后又折回来。我不放心她。我感觉她很反常。这是我到黔城小学来,她第一次和我冲突。我看到了一些旧时的影子,读师范的时候,她心头有事,总会莫名其妙地和我吵架。不依不饶,话语刻薄如锋刃,每一次都刺得我遍体鳞伤。而每一次,她都显得刚强决绝。我真怀疑,她究竟是不是女人,我从没有看见过她掉一滴泪水。她的脸刚硬如石刻。
      她咬着腮帮子直视着刷得雪白的墙壁,面无表情,显得呆滞。但我还是看出了蛛丝马迹,她垂在腰间的两只手在轻轻地颤抖。就像一点波纹在慢慢扩大。是什么风,吹皱了一池春水?我说,你不舒服。她说,没有。我说,我了解你。她逼视着我。你了解我?她问。我说,何必呢,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她失望地说,你不了解我。她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是一把黑色的皮椅,高高的后背,她的头靠在椅背上,她闭上眼睛,像是睡过去一样。我知道,这是她的逐客令。我看着她,心里作恼,却无计可施。说实话,我挺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她全身松弛地蜷在那儿,生硬的线条一下子柔合了,一种女性的柔媚,如水一般弥漫。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汪曼枝事出有因。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来得这样迅速,这样匪夷所思。汪曼枝主持的一项科研课题,就是她屡屡向我提及的生命化教育实验,是市里的立项课题,开展研究有两年了。当初上这项课题的时候,学校班子意见就不统一,有人说,这项课题研究的内容太空太泛,研究的可操作性不强,不容易出成果。还说,这项课题浮于理论层面的多,实践价值不大,研究的周期又过长,一句话,课题研究的效益不高。
      汪曼枝的理由很简单,她说,这个课题对学生有用,我们亏欠他们太多了。没有多余的话。她习惯性地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这明显就是一种强弩硬弓的姿态。这姿态明显就有几分一意孤行的固执。这就不好了。这太容易伤害同志之间的感情。谦受益,满招损。刚愎自用,比自满尤为过之。
      没有人再提出反对的意见,就等朱校长拍板。朱校长再次显示出他高超的领导策略,他说,这事既然汪校长决定了,就按汪校长说的办。他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在语气上作了处理,语气很硬,铿锵有力。领导的气势自然就出来了。当然,这完全可以看作是对汪曼枝的一种声援和维护。
      课题就这样确定下来。有一段时间,汪曼枝沉浸在课题申报成功的快乐里,她步履轻缓,表现出难得的悠闲。她的窗前,绣球花开了,花团锦簇,蓬蓬勃勃。
      我知晓事情经过后去找汪曼枝。她的办公室紧闭,敲门,没人应。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她在滨江路上。我说,你别做傻事啊。我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她这个人素来冷心冷肠,她从不讳言她对死亡的向往。我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她若真跳了长江,我不就成了帮凶,我不得青灯古佛忏悔一辈子?她平静地说,你不来,我就跳长江了。
      我十万火急地赶去,她抱着双膝坐在江边的一块岩石上,长江水哗哗地流着。是傍晚,夕阳点燃一江水,一浪一浪拍向岸边,象跳跃的火焰。
      她看见我,笑了一下,是强作欢颜。我心里不好受,心里想她怎么不哭呢?她还不如号啕大哭,哭累了哭昏了,我的胸膛就借作她休憩的港湾。可惜的是,我对于她总是毫无用处。
      她说,你一定很失望,我怎么没有跳下去?
      我说,屁大的事,犯得着吗。
      她说,这不是小事情了。
      她搞的那该死的课题研究,一开始就波折横生。学校搞科研课题,通常就是搞资料,搞假,搞出来的成果往往不能推广运用,倒是成为学校装潢的门面子和教师评先晋级的砝码。无论多轰动的课题研究,到头来都是风云流散,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手段,养活了一些野心家和投机者。这已是行业公开的秘密。现在办教育,已经习惯了吹吹打打,喧嚣尘上,就像在游泳池里泛出顶漂亮的泡沫花。
      可汪曼枝的这个课题不能作假。这个课题唯一的研究方法就是行动研究法,它直接指向教师教育行为的全部。汪曼枝也没打算让这个课题搞假,她想藉这个课题实现她的教育理想。这让黔城小学的教师很不习惯。准确地说,完全不适应。
      汪曼枝说,要关注学生的生命存在,要尊重学生的个体差异,要成全学生的生命禀赋,要呵护学生的生命感受并为之深深动情。汪曼枝的语言顶漂亮,她良好的文学素养得到了充分体现。这些漂亮的话,象一件笨重的钝器轻轻击打着黔城小学教师的神经,让人清醒却很疼痛。这痛是一点一点加重,痛到后来,变为一种入骨的仇恨。仇恨这疼痛的来源。是谁让谁疼痛?
      汪曼枝制订了生命化教育实验学校愿景十条、生命化教育实验教师行为范式二十条,她把她的对生命化教育的思考整理成一本小册子在学校印发。
      刘书玉拿到小册子的第一话就说,这下好了,学生成大爷了,我们倒成了孙子。
      刘书玉说这话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甚至能够想象得到她在说这话的时候一定选择了一个适合煽动情绪的场合。她总是会煽风点火,聚众滋事。
      梅姐说,听说还要学生给老师打分,学生自主选择老师。怎么搞的?老师得看学生的脸色了。
      这有什么关系?老巫婆说她的,我们干我们自己的,只要大家都一样,她那一套就得完蛋。说这话的,我猜就是李华。
      好,这个办法好。刘书玉拍手称快,一双毛乎乎的狐狸眼亮晶晶的,顾盼生辉。
      当时一定还有更多的旁听者。他们也许七嘴八舌地发表了一些不同的意见,也许是众声附和一致赞同,当然不排除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由于还没有无耻到不要脸的地步所以选择保持沉默。当时具体的细节不得而知。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决定了。
      汪曼枝没有想到她的课题就这样陷入一场阴谋之中。无论她弹怎样的调子,下面的都不吭声。集体失语一样,留下一片虚空让汪曼枝无处借力。
      汪曼枝悲哀地发现了课题的处境。
      天色暗下来。黑夜降临。我们要走过那一块凌乱的沙地,爬上堤岸,才能看见一城的灯火。我牵着汪曼枝的手,她的指尖冰凉。
      沙地有鹅卵石,崎岖不平,汪曼枝摇摇摆摆,走得很艰难。她几次险些滑到在地。我要背她,她笑我占她便宜,怎么也不肯。她还说,我牵她手已经是僭越了。我说,我又不是没牵过她的手。她说,她现在是有夫之妇,那时候她是待字闺中。那时候,只要是她中意的未婚男子,她情愿他牵她的手。我问有多少未婚男子牵过她的手。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两个。我的心一阵悲凉,我记起,我是第一个牵她手的未婚男子。
      走完沙地,我们停下来。我知道,只要一走上堤岸,我就得放开她的手。我们将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灯光,有时候就代表了社会秩序,而在黑暗中,我们能够感觉到的只有自己,肉身以外的一切,统统不复存在。我喜欢在黑暗中的感觉。我猜汪曼枝也喜欢这样,这时候她多安静,是一个守规矩的本分女人。偏偏这个时候,她让人起轻薄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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