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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十二章 破曉(三) ...

  •   「赦生,挑幾件貴重傢俱搬上貨車,這次我們有理由正大光明進入賈命公家了。」回到小屋內,吞佛立刻發號施令。
      「賈家?」尚不知貨運行一事,赦生、羽人均露出詫異之色。
      「賈命公和賈康都死了。」吞佛走到角落擺放的供桌前,看著旱魃、練峨嵋、九禍的牌位簡單解釋,關於賈家,一個字也不想多提。「讓我跟他們說幾句話,你們先去忙吧。」

      十年來,吞佛首次面對故人,四人理解他此刻必是感觸良多,不再多問默默照吩咐辦事。
      吞佛捧起旱魃和峨嵋共立的牌位,微不足道的重量卻沉了指尖,雙手微抖,彷彿不勝負荷。
      「如果沒有我,你們的人生會不會不同?」
      伸出一指撫觸著兩人名字良久,有緬懷、有遺憾,百感交集,唯獨沒有後悔。
      後悔是對他們的褻瀆。
      「賈命公父子已死,宵的隱憂已除,你們放心吧。」
      將牌位恭敬地擺回供桌上,改而捧起九禍的。
      「九禍姐……」吞佛哽咽。「我對不起妳……如果沒有我,妳的人生一定不同。也許妳與旱魃……」

      「沒有你,我叔叔依然會認識峨嵋嬸,那場邂逅與你無關,別忘了我也在現場,姻緣天定強求不來。」赦生從吞佛手上拿過牌位,恭敬地放回供桌。「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
      「也是。開始吧,別忘了檢查武器彈藥,現金貼身收好。」吞佛斂去愧疚,交代眾人收拾裝備檢查行囊,自己則從背包中拿出軍服。「蝴蝶,你為何送走談無慾?我以為那是你的撤退路徑。」
      「十年前那件事,談叔至今仍自責不已,他恨不得死的是自己。接下來的行動若有差錯,以他自以為是又愛出頭的毛病,一定會選擇犧牲自己。」
      邊分派防毒面具邊回答,蝴蝶一開始語氣淡然,似乎覺得此事不值得討論,但突然又轉為憤懣。
      「偉大無私不是只有犧牲才算,我就是不讓他如願,把他送走我省心省事。」
      「哈!」燕歸人輕笑一聲。「說得比唱得好聽,有他在輪不到你當頭,少高調了。」
      「說實話,我在場,談叔很難做事。我既是他老闆,又是他恩人的唯一後代,現在又成了他的姪女婿,他會凡事以我的安全為考量,行動起來綁手綁腳。一加一不等於二,彼此都成為對方的阻礙,於事無補。」
      羽仔、赦生聽完蝴蝶一席話,似有所感,不約而同看向吞佛。理解視線代表的意義,吞佛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
      「既然此事由你主導,那就說說你的計劃吧。」
      「毀掉毒氣工廠和鬼梁從東北帶走的資料,徹底阻斷日軍製毒的可能是荊軻的首要任務,也是英、美、法三國的條件,非完成不可。」
      「毒氣廠駐軍應是從親鬼梁的部隊中調派出來的,人數不會多,滄伯在基隆探得的補給情報也應證了這點。憑我們幾人和手上的炸藥數量,要鏟平那裡不難,甚至不需要靠近就能炸毀,難的是得先確認慕少艾行蹤後才能行動。倒是那個所長說以後不用準備這句話很可疑,他三四天採買一次,就是說一車物資只能維持三四天,那天多買一份,那麼就是六七天的量,從那天算起已經過了三天,如果我的判斷沒錯,那營地在兩三天內會撤離。」
      「那我爸還有可能在那裡嗎?」聽到撤離,羽仔又擔心起來。
      「我相信他在那裡,但我們要立刻行動以免提早撤離。」
      「你要先潛入?」蝴蝶指著吞佛身上的軍服。
      「情報頭子神田被我槍殺,現在他的車和證件在我手上,而且見過他真面目的大多是重要將領,一般士兵不可能認得。」吞佛眼光一掃,最後停在赦生身上,將手上軍服遞給他。「賈命公可以從我現在的樣子認出朱厭,從前的派出所所長也可能認得出,不能冒這個險。燕歸人不會日文,羽仔太年輕,蝴蝶外國長相,只有你符合冒充條件。」
      赦生接過軍服與證件,二話不說立刻換裝。
      「還有這個。」蝴蝶舉起手上多出的一副防毒面具遞給赦生,面色轉為陰沉。「這原來該是秋君的……正好救慕少艾用。」
      「是啊,現在又多了秋君。」接過面具放進背包,赦生臉露憂色。「慕叔行蹤還能推測一、二,秋君會被送去哪裡不得而知,而且必是層層戒備的軍事重地,要救人談何容易,他現在的處境比慕叔更危險。」
      「我們不救秋君。」此言一出,不在貨運行現場的羽仔、赦生立刻便要發作,吞佛抬手阻止。「滄伯說有辦法救秋君,他不讓我們參與。」
      「滄伯?」
      「他要怎麼救?」
      「什麼辦法?」
      羽仔、赦生、燕歸人同時發問,疑慮大過安堵,不相信滄伯有能力單槍匹馬從鬼梁手下救回秋君。
      「我不知道。」吞佛搖著頭。「鬼梁受傷,應該會被送去帝大醫院,今日一早,滄伯會去面見鬼梁。」
      「鬼梁怎麼可能會見他!」兄弟情深,羽仔繼續追問。
      「定心!沒問出我們下落前還不致於處決秋君。」拍拍羽仔肩頭,吞佛不再多說。「準備好了就走吧。」

      默默地大家都不再說話,因為問這個字眼代表嚴刑逼供。無能為力,不願再去想秋君現在正面對著什麼,只祈禱滄伯的方法奏效,平安救出他。
      出了前院,海濤陣陣推送冷風撲面,往前望去模糊可見碼頭的輪廓,蝴蝶號上的警示燈一閃一閃,告訴眾人它的方向。

      「聽這濤聲,今天風浪不大,她們不會太辛苦。」熟悉這裡海象的赦生輕吁一口,想起小艇上的人,該是安堵,語氣卻是濃濃愁鬱。
      「什麼時候離港?」燕歸人面無表情地望著蝴蝶號,沒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他問的何事又問的是誰。
      「蝴蝶號離開香港前已有準備,除燃料外無需補給食物飲水,也禁止船員下船,裝船完畢就可以離港,最慢今日黃昏。」
      「船長知道鬼梁偷運一事嗎?」燕歸人再問。「鬼梁會輕易放蝴蝶號離港?」
      「不知,出事到現在沒機會聯絡。不過宵在碼頭,他會想辦法轉告船長,控制住那些貨的。還有,鬼梁若有意刁難就不會偷運了。」
      「接到人恐怕也入夜了,她們要在小艇上整整一個日夜。」羽仔望著蝴蝶號閃爍的紅燈,眉間川字再分不開。「鬼梁若真是偷運殺手上船,疲憊不堪的她們……」
      「放心吧,一日夜還累不垮談無慾。況且她們受過訓練也攜帶武器,不會出事的。」蝴蝶語氣樂觀,但微皺的眉洩露了心情。
      「蝴蝶,我們……」羽仔一手指向碼頭,焦慮已經掩飾不住。
      「不能去!」蝴蝶打斷羽仔未出口的話。「不論鬼梁要偷運什麼,出了這麼大的事,今天碼頭上必定管制出入戒備森嚴,恐怕也會藉機登船安檢,我們沒機會在出海前替她們除掉威脅。」
      「笑蓬萊很大且內裝繁複,沒有半日光景是燒不完全的,加上咖啡廳、洗衣店,就算沒殃及隔鄰,等火熄滅進入火場至少也接近中午,屍體恐怕也焦得無法辯認,在那之前我們還算是安全的。」赦生不聽蝴蝶意見,轉而請教吞佛。「我們兵分兩路,一路趁現在先到碼頭埋伏呢?」
      「恐怕是進得去出不來。鬼梁很聰明又心思慎密,而且非常記恨。他假借托運派殺手上船,不是洞悉蝴蝶的撤退計劃,而是絕不放過一點可能性。」望著碼頭方向,吞佛平靜地給羽仔、赦生當頭棒喝。「爆炸衝擊和受傷也許能讓他一時失去判斷,一旦冷靜下來便會立刻下令全台通緝。他不會認為笑蓬萊內的屍體會是我們,但他猜不到我們會往哪裡逃,所以蝴蝶號就成了最明顯的目標。恐怕碼頭的駐軍已經接到命令,附近的部隊很快便會去支援,就算把碼頭掀了也要找到我們,而且格殺勿論。他唯一沒料到的就是我們已經知道毒氣工廠的存在和地點,我們要趕快離開基隆,以免擴大管制。」

      「吞佛叔,殺手不一定藏在貨物裡,也可能跟我偷渡的方式一樣。船很大,藏個人不被發現並不難,萬一被發現,危險的反而是船員。」燕歸人說出自己的憂慮。「敵暗我明,她們登上蝴蝶號的瞬間是最危險的,何況是蝴蝶的船,來個玉石俱焚也不無可能。加上她們都不會游泳……」
      「除了吞佛叔,談叔是最有經驗的人,鬼梁想得到,談叔也一定想得到,我相信他會有辦法渡過難關。何況洋行在台灣多少年了,談叔會想不到在碼頭埋幾根暗樁嗎。」話是說得斬釘截鐵,但變故無可預料,蝴蝶樂觀語氣中明顯缺乏信心。
      「還有宵,他會隨機應變的,相信他。就算在碼頭埋伏也不一定能找出殺手,此時不宜再節外生枝,還是按原定計劃行事吧。」理解四人憂慮所在,吞佛好聲安慰,卻不能讓擔憂愛人的心情得到舒緩。
      「宵還得處裡大稻埕的事,不能冒險。」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赦生長嘆一聲。
      「宵我從小看到大,他遺傳了父母兩方的所有優點,不論是遇事的冷靜或應變能力,宵都在你們之上,連我都想不到的事,宵卻做到了。十年前若不是他送船,談無慾、慕少艾和你,也不會活到今天。把他放在行動之外,不僅僅只是要他處理大稻埕的殘局和負責聯絡,而是他有能力從外圍補救我們計劃的不足。」提到宵,吞佛語氣有著不容懷疑的堅定和信心,雖不足以讓動搖的心平靜,但至少讓焦慮降低幾分。

      「但願如此。」蝴蝶沉重地。「我已不知是對是錯。」
      「至少她們安全出了海。」望著蝴蝶號一閃一滅的警示燈,吞佛憂慮再起。「短短兩天,狀況變化至此,我突然被迫除役,現在要安全送你離開,困難度更高了。」
      蝴蝶的身份地位太重要,而自己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掩護荊軻安全撤離,連串變故計劃全亂,思及此事吞佛頓時愁眉不展。
      「吞佛叔,你認為鬼梁會被調到哪裡?」蝴蝶不正面回應,反倒問起此刻並不迫切的問題。
      「鬼梁海軍出身,曾服役聯合艦隊的長門艦,我想調回艦隊當參謀的可能性最大。」
      「為搶資源,去年日軍佔領法屬印度□□讓附近殖民地的宗主國感到威脅和不滿,我離開美國前曾聽聞美國考慮對日本實施禁運戰略物資,其中包括最重要的石油和鋼。果真實施,對日本將會是莫大的打擊,日軍可能會採取報復性攻擊。我曾有幸登上美國太平洋艦隊中最大的航空母艦參觀,美國的軍力與資源都遠超日本,如果美國參戰,日本必敗。」
      「所以這是你說服談無慾賣洋行的著力點?」
      「也是讓宵說服賈命公買下的關鍵點,我實話實說可沒有騙賈命公。」蝴蝶微微一笑。「日軍不會坐以待斃,所以我也認為鬼梁被調回艦隊的可能性最大。」
      「毒氣成功與否尚不明朗,為防止他用毒氣攻擊,我們絕對不能讓他回到聯合艦隊,不能讓他活著離開台灣。」
      「他什麼時候會走?」
      「不出三天,也許更快,毒氣廠的物資補給也旁證了此點。軍人調動講究效率,通常是命令一到就動身,以免延誤軍情。但鬼梁身兼總督,會有幾天通融交代公務,從他昨晚已參加送別會來看,想來應在這一兩日內。」
      「你們看那邊!」燕歸人指著遠方往碼頭方向前進的一長排車燈。「鬼梁果然調動了附近的部隊。」
      「來得真快!」吞佛將軍用車鑰匙交給赦生。「羽仔跟我開貨車,燕歸人和蝴蝶就開賈康的車。」

      ※

      自離開崖底後,再無人說話。平日只要聚在一起,便有說不完的話,止不住的笑聲,然此刻五姐妹同聚,卻是沉默得與黑暗融合,聽不見呼吸也感覺不到存在。燈塔探照燈有規律地旋轉照射,為了隱藏行蹤,五姐妹照指示伏低,蓋上深色毛毯,也披上毛毯掩飾身影的談無慾將船速調慢,以免船尾浪花過大被察覺。滑行直到脫離照射範圍,談無慾這才出聲解除警報。
      晚春的清晨依舊凍寒,船速加快更讓冷風囂狂,吹硬了柔髮,凍凝了表情,更從衣物縫隙強行伸入撫觸肌膚,引起疙瘩粒粒,眾女瑟縮起身子將毛毯裹得更緊實。六人乘坐的救生艇並不顯得擁擠,外在的寒冷和內在的悲涼需要彼此依靠方能求得一絲溫暖,公孫月懷抱著君憐,無豔緊靠著無極,只有西風披著毛毯獨坐船頭,為身後的姐姐們阻擋一點風的攻擊。
      浪聲淘淘,情思淼淼,此去經年,天涯海角。
      甫經生離死別暗夜逃亡,此刻的平靜好似虛幻,不得安心。過去不願想起,未來不願提起,唯有靜聽濤與風重奏,引擎和聲,聲聲是遠去的旋律。

      談無慾緊抿著唇望著前方海面,緊皺的眉頭明顯的憂慮。
      「談叔,你在想什麼?還怪蝴蝶嗎?」見談無慾想得出神,公孫月幽幽問起。
      「我明白他的心意,不怪他。倒是……」談無慾反問。「妳事先知情?」
      「不,我不知情。」公孫月望著島的方向。「現在想來,蝴蝶隱瞞了我很多事。」
      「你怪他嗎?他所有的謊言與欺騙都是因為愛妳。」
      「我怎麼會怪他呢,如果只有蝴蝶出來,我如何坦然面對姐妹們。再說若不是他的欺騙,又怎能打破困境,決定離開台灣。我只是很後悔,後悔十五年來沒有好好回應他的愛,都怪我太固執太自以為是。」
      「我又何嘗不自以為是。」
      「叔叔,我們會順利上船嗎?」公孫月看一眼沉默不語的姐妹們,語氣有幾分不確定。
      「會的。」
      談無慾堅定地,為了安撫眾女,打開手電筒找到通訊器,發現蝴蝶黏貼在上面的操作手續和注意事項,仔細閱讀後,將手電筒遞給公孫月。
      「妳幫我拿著,我要給蝴蝶號發訊息告知我們已經安全出海。」
      「蝴蝶號在港口,發訊沒問題嗎?」公孫月受過訓練,理解發訊的危險性。
      「不會的,日軍一天攔截到的訊號很多,漁船、交通船、電話訊號等等,無法判明的訊號居多,何況要監聽未知的單一頻率很困難,我只是短暫發出訊號,蝴蝶號會知道是我們。」
      談無慾按照指示調整頻道,不一會沙沙的雜音響起,調整到雜音消失後,通訊器那頭傳出類似深呼吸的聲音,等待一會,突然傳出三下輕微敲擊聲,談無慾聽到後也敲三下通訊器,而後關閉。
      「完成了,妳們都睡一會吧。我們要在海上停留一整天。」

      不想增加女孩們的心理負擔,談無慾沒有說出他最擔心的事。
      『最危險的時刻還未到。』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太陽從海面升起。」君憐望著遠方海面微露的金芒,閉上了眼。

      ※

      睜開眼,慕少艾發現自己躺在冷硬的地上,房內可說空無一物,除了牆角一個尿壺和頭頂小燈外,就只有一道門,門上方的牆面上開有通風口。
      『連窗戶都沒有,是牢房?通風口這麼高,又無桌椅墊高……算了。』
      軟弱無力地爬起,動了動四肢知道自己沒有受傷,除了腕錶與眼鏡,不見其他隨身物品。搖搖昏沈的腦袋,瞪著通風口,幕少艾放棄窺看房外的念頭,走到牆角尿壺邊解決生理需求。
      「活著的證明。」慕少艾自嘲地。
      走回原來躺臥的地方仔細回想被擄過程,門打了開來,一名年輕士兵捧著餐盤進入,將餐盤放上地,拿走尿壺,旋即又走了出去。
      「這裡是哪裡?」慕少艾對著士兵背影問,但士兵連頭也不回沉默離去。

      走到門邊拉了拉門把,不出意料上了鎖,四周靜悄悄地,聽不見有人為的聲音,也聽不見任何大自然的聲音。
      瞪著餐盤好一會,慕少艾開始進食,他從不委屈自己,況且要與敵人周旋首先要補充體力。
      「至少不用聞著尿味吃飯。」將不甚美味的食物吃喝乾淨,不消一會他又開始昏昏欲睡。
      『是水?還是湯…』失去意識之前慕少艾知道自己被下了安眠藥。

      『這是哪裡?』
      再次清醒,慕少艾發現自己被移動過,房間與先前不同,有床有桌椅,桌上竟然還有檯燈。依然沒有窗戶,但木門的上半部是透氣窗格。
      『什麼時候了?也不知睡了多久……』
      抬手看錶,發現錶已停,又無判斷時間的依據,慕少艾放棄推算。從窗格往外看,門外似乎是個走道,對面則是扇一模一樣的房門,不同的是,房門是開著的,房內無人,桌上亂七八糟地堆滿文件紙張。
      『照這個安排,對面應該就是那位科學家的房間。』慕少艾走到桌邊點亮檯燈。
      「為了將我送到這裡還真大費周章,不想讓我知道蒙住眼便是,浪費安眠藥。」想到被迷昏心有不甘,忍不住拍桌罵出聲來,其實慕少艾明白一再轉送是避免被跟蹤。

      『請鬼拿藥單,就不怕我毒死你們嗎,我相信他們很快便會尋來。』
      閉上眼集中精神,隱隱可聽出些許微弱雜音,有說話聲也有腳步聲,雖然仍不知道時刻,卻可推測是白天。嗅了嗅,空氣中隱隱有股化學原料的臭味。
      『這裡會是瑞芳嗎?就看看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慕少艾心中有數此地必是鬼梁的秘密工廠,而自己並無立即的危險,再度坐回床上,思考著這起綁架對撤退計劃可能帶來的變數與影響,不由得眉頭鬱結,輕嘆出聲。

      忽聽得腳步聲由遠而近,慕少艾振作起精神,平靜地等待。房門打開,一名身著白色實驗袍的初老男人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名持槍戒護的年輕士兵。
      「聽得懂日語嗎?」白袍人劈頭便問,發聲有明顯的鼻音。
      慕少艾只是點頭不回話,觀察眼前人。捲曲的灰髮、矮小瘦弱的身材、微拱的背、厚重鏡片後隨著發聲抽搐般不自然眨動的雙眼,再再說明此人異常神經質,身上白袍也暗示了此人的身份。
      「跟我來。」
      白袍人不耐煩地說走就走,慕少艾看了眼年輕士兵手上瞄準自己的槍口,聳聳肩淡淡一笑,舉步跟在白袍人身後顯得一派輕鬆。白袍人邊走邊唸唸有詞,發音雖難以辨識,幾個負面意義的單詞和語氣中的敵意,慕少艾推測或許是對鬼梁不惜用綁架的方式把異族的自己找來而傷了他的自尊。
      走道不長,建築不算大且很簡陋,慕少艾邊走邊暗記格局方位,很快便進入一間較寬敞有窗的房間。快速掃了一眼窗外,從光影和清楚可聞的鳥鳴,判斷出時刻約是早上七、八點。
      『我是晚上被抓的,曾醒來一次又用餐一次,不可能是第二天早上,那就是第三天早上,竟然讓我睡了整整兩夜一天。』

      幾張並排的桌椅和食物氣味顯示這裡是餐廳,餐廳連著廚房並無隔間,只用矮櫃隔開。廳內無食客,駐軍似乎已用餐完畢,廚房內一白髮老者正在洗刷鍋具。
      『就這幾張桌椅,就算輪班吃飯,總數也不會太多。嗯……十幾人?』慕少艾快速暗算駐軍可能人數,為逃亡做準備。
      「坐這。」白袍人指著面前的桌子,態度傲慢,神情不屑。
      「這裡是哪裡?」慕少艾露出笑容,像是面對老朋友般親切極了。但白袍人不搭理。
      「今天是幾月幾日?」
      「可以先去便所嗎?」
      「好吧,那我坐窗邊,我極需一點新鮮空氣。」連續三個問題都得不到回答,慕少艾心裡有氣,自顧自往窗邊走,一點也不擔心士兵會一槍斃了自己。
      「角川桑。」
      白袍人正要發作,一名士官從緊鄰餐廳的房間出來要他進房,窗邊的位子正好可以從敞開的房門看進房內,房門關閉前慕少艾看見一名軍官坐在辦公桌前,將手中話筒遞給角川後,手指頭敲著桌面發出喀喀聲響。
      『那人想必就是這裡的營長。』
      等待期間往窗外望,窗外是個空地,左右各有兩棟老舊營房,三棟營房成三合院狀,一輛軍用汽車和兩輛卡車停在空地上,入口有兩名守衛,營房前也各有一名守衛,不見其他駐軍。
      『守備嚴密,還沒接近車子恐怕就會變成蜂窩。』

      「什麼?今天!」
      忽聽得辦公室內傳出角川吃驚的聲音,慕少艾專注精神豎起耳朵。斷斷續續傳出模糊爭執聲,雖無法判讀內容卻清楚補捉到一兩個關鍵詞。
      『移走?台北飛行場?』

      不消一會,角川氣沖沖開門而出,營長跟在後面。角川不看也不理慕少艾,快步穿過廚房,從後門衝出去。營長則跟白髮老人說了幾句話後,從走道旁的門出了前院往營房而去。不久,白髮老人端著餐盤走近慕少艾,餐盤上有三道菜、一碗湯、一杯水和一碗飯。
      「吃吧。」老人放下餐盤,又走回廚房。
      『又是安眠藥?算了,反正是逃不出,將計就計。』
      慕少艾看一眼士兵的槍口,又看一眼食物,在心裡暗罵一聲,捧起飯碗快速吃將起來。
      『移走?台北飛行場?會是指我嗎?』
      『莫非要在今天把我送到日本?』
      『鬼梁原來是想讓我在這裡幫他製毒,現在出了事……會是什麼事呢?嚴重到足以讓他改變計劃?是他們行動了嗎?』
      『得留下線索讓他們追查。』

      「我忍不了了!我要去便所。」慕少艾快速食用完畢,面露痛苦,做勢要拉褲子拉練,眼睛看向廚房,似乎想去那裡解決。
      「那裡。」年輕士兵用槍口朝廚房後門一指,下巴抬了抬要慕少艾往後院走。
      慕少艾做作地小跑步穿出廚房,士兵也緊跟其後。廚房後院寬敞,與前院相同也是左右兩邊各有一棟建築,建物頗新,整座營地配置是由兩座反向三合院組成。左棟柱上掛有木牌,寫著浴場、便所、倉庫的字樣。
      『看來是鬼梁到任後才蓋的。』
      右棟則門窗緊閉,無任何標誌也無守衛,但不時傳出角川的咒罵聲。慕少艾鼻翼微動,從氣味和角川的聲音判斷這一棟是製毒室。
      『山洞呢?』
      放眼所及不見昔日山洞,慕少艾不再尋找衝進其中一間便所,關上門前看到士兵的槍口對準了門。水泥鋪設的便所寬敞乾淨,地上一道傾斜凹槽與浴場相通,利用洗澡水沖刷維持乾靜,牆角還有一裝水鐵桶和水瓢可供沖洗凹槽。為了除臭,還開有木條小窗通風。
      『細節如此周詳,可見鬼梁相當重視這裡。』
      小解後,一手抓起水瓢,一手伸指挖喉,利用水聲掩蓋嘔聲,將適才吃下的食物盡可能催吐出來。為了不讓士兵起疑,明知混有安眠藥,慕少艾還是吃喝殆盡。此舉不足以讓吃下的藥量全數吐出,但可以提早清醒因應情勢發展,慕少艾知道自己還是會睡著,而現在最重要的是該如何留下線索。
      強催的噁意牽動腹肌收縮,嗆出了痰與鼻水,捧水抹去,抬起頭看向窗格外,赫然發現窗外便是洞窟入口。
      洞窟其實更像是防空洞,利用天然洞穴鑿出深度與廣度,再糊上水泥而成。洞口坍了大半,洞內黑暗看不到盡頭,可見的範圍內堆著陷落的土石和半焚的材木,地上大量玻璃碎片,破壞嚴重已經不堪使用,足見當時爆炸的慘烈。

      那坍塌下來的一石、一土、一木,皆是旱魃的血肉骨骼,而旱魃的靈魂至今還守護著洞穴,不讓敵人越雷池一步。
      胃部一陣禁臠,這回噁出了淚,慕少艾摀住嘴,不讓哭音洩露。
      藥效很快便會發作,沒有多餘時間緬懷旱魃的壯烈,慕少艾強自振作,取下手錶,用調整時間的轉軸邊緣在小窗木條上刻下一字:volo。
      『蝴蝶一定懂這個拉丁文字,旱魃,你一定要讓他們看見。』

      ※

      就在慕少艾再度入睡的同時,宵的座車通過層層盤查終於開離檢查哨,進入碼頭,滑行過大批等待搬貨的苦力後停下,比預定時間足足晚了一小時。從進入港口到碼頭這段路,每隔一段距離總會看見守衛士兵,他們或靠車而立或坐於路旁,看似漫不經心,其實鷹眼如炬,在搜尋什麼,宵心裡有數。新老闆第一次到碼頭,洋行港口事務所的幾名事務員站立一旁迎接,一人恭敬地為宵開車門。
      「總算來了。」
      「今天檢查太嚴格,可能因此擔誤了。」
      「他就是洋行新老闆。」
      「聽說是賈命公的小兒子。」
      「希望他會像談掌櫃一樣對我們好。」
      「賈命公勢利出了名,他兒子能好到哪裡。」
      「以後蝴蝶號不來了,好不好有什麼差別。」
      「貨船又不只蝴蝶號一艘。」
      「我真懷念談掌櫃。」
      在苦力們七嘴八舌中,宵下車,站上碼頭,先脫帽向苦力們微笑致意。
      「長得好俊!」
      「禮數周到!」
      「好高大!」
      「好個貴公子!」
      苦力們轟地同聲贊嘆,無不被宵的禮貌與風采所折服,忘了先前的批評。

      「我們都跟了談掌櫃十幾年,談掌櫃有交代,要我們務必全力幫助賈先生。」
      開車門的事務員恭敬地,從話中不難猜到這幾名事務員都是談無慾的得力助手。
      「謝謝,宵一定不讓你們失望。船內的貨下了嗎?」
      「昨天已經先下了,已運到港口倉庫,等文件到,海關驗完貨就會放行。」
      「文件在這。」從公事包內取出貨物清單和蝴蝶事先簽的讓渡文件交給同車的出口部門主任。「那上貨呢?」
      「品項不多,對過清單就可以上船,反而是驗貨比較花時間,最快下午才能運往台北。」
      「辛苦你們了,跟陳主任辦事去吧。」

      戴上帽子,宵抬眼望向蝴蝶號。蝴蝶號上十數名持槍士兵穿梭於各艙室檢查,所有船員被集中在最上層甲板,一臉花白鬍子的老船長站在正中間往下望。似有意似無意,與船長的目光有一忽兒對焦,船長眨眨眼移開視線,僅此一瞬已有默契,兩人都不動聲色。
      移開視線,宵看向等待搬進艙的貨物堆,貨物並無士兵看守,宵信步而走,欲找出鬼梁託運的貨箱。
      『鬼梁果真工於心計,有人看守反而顯得此地無銀。』

      鹽、糖、米、媒、木材等,台灣資源幾乎被日本獨佔,對歐美的出口品有限,其中以茶葉、樟腦為大宗,這次出口貨物除這兩項外,尚有煙草、蠶絲、雕刻品等,貨物不多且包裝箱有一定樣式規格,要找出不明裝箱並不難,三口木箱一大兩小,大的木箱的確足以容納一個成年人蹲坐。
      『會這麼輕易讓人看破?』

      看過木箱疑心大起,不敢停留多看,宵從容走向蝴蝶號,有禮貌地詢問守在艙口的士兵是否可登船。
      士兵做不了主面有難色,忽然船上傳出一聲收兵號令,十數名官兵依序下船,宵退一步等待指揮官下船。最後出艙的是位階少將的中年軍官,宵立即上前禮貌詢問。
      「我是賈宵,是蝴蝶洋行的新老闆,賈式企業剛接手蝴蝶洋行,將來還有可能與蝴蝶海運合作,可否讓我登船拜訪船長?」
      少將點了點頭,還算禮貌。蝴蝶洋行易主一事,少將當然知情,搜船命令也未提及不准新老闆登船,看過證件、搜過隨身公事包和身體後,少將放行。「給你半小時。」

      爬上最上層,船長仍站在甲板上等待宵到來。
      「你好,宵先生。」船長率先伸出手。「我是胡船長。」
      「胡?哈。」聽得名號,宵不由得笑出聲,伸手與之相握。「蝴蝶取的?」
      「是啊,他十歲回英國時在船上替我取的。」胡船長摸著鬍子,台語雖不標準,但還算流暢。「與他同姓是我的榮譽。」
      「您的台灣話說得真好。」
      「我跟了胡爵士四十年,多少會一些,不過,我的台灣話大多是近幾年蝴蝶教的。」船長鬆開了手,話鋒一轉。「清晨收到訊號,她們安全出海了。」
      「太好了。」宵鬆口氣,走到欄杆旁將公事包放腳邊,往下望著忙碌作業的碼頭。「要怎麼把她們接上來?」
      「這個就是將救生艇吊上來的起重裝置。」船長指著欄干旁一個有吊鉤的裝置。「一前一後勾住船頭船尾,把救生艇吊上來。」
      「原來如此。」宵伸手摸著吊勾,說出登船的目的。「鬼梁總督託運了幾口箱子,我們懷疑藏有殺手。」
      「你想開箱檢查?」
      「如果真藏有殺手,恐怕還沒敲開便是一陣掃射,太危險。」宵俯瞰著那口箱子。「出港後能不能另外安置鎖上?」
      「不行,一旦搬進貨艙,第二次移動會驚動殺手,一樣危險。不過我有辦法,為防海盜襲擊,船上備有迷魂煙。」
      「不會被察覺嗎?」
      「關閉貨艙門前,船員會先固定貨物,屆時放出煙霧鎖上門即可。等出海後便可打開木箱將人抬出,直接丟海裡。」

      『如果真有人的話?』

      「那就有勞船長了。」沒有說出心中顧慮,宵眼望船下,點交作業似乎結束,只見陳主任向苦力們揮手,一名高個子苦力歡呼一聲拔腳便衝,拔得頭籌,其他人也一窩蜂跟著衝向貨堆,十數名士兵散在四週監視工人。
      「我必須下船了,以免日軍起疑。」拿起公事包,宵步下階梯。

      『迷魂煙?這麼容易被看穿有可能嗎?工於心計的鬼梁會選擇被動又可能受制於人的方式?』
      宵想得出神,完全沒注意到已下到貨艙所在的二樓,在樓梯轉角與搬貨的苦力們撞上。
      「抱歉。」回過神來,宵只好往上爬幾階讓出通道,苦力們接二連三,宵不得已,只好等待。
      「謝謝。」突然,一名高個子年輕人向他露齒一笑。「我姓金。金仁。」
      金代表金幫,金仁與真人同音,意謂貨真價實,宵意會暗語,點了點頭。金仁是談無慾安排在碼頭的臥底。
      宵看著苦力們扛著貨物進入貨艙的背影,突然靈光一閃。

      『暗渡陳倉……燕歸人也是這樣偷渡的……問題不是木箱,是運木箱的人!』
      『誰?會是誰?是一人還是多人?』
      聯想起起重裝置,和吊掛作業。
      『要吊起救生艇勢必關閉引擎,引擎一停殺手立即察覺,在作業時,她們全在一條船上,一網打盡……』
      想像那時之兇險,不由得呼吸急促冷汗涔涔,彷彿看見殺手由上往下朝吊在半空中的救生艇瘋狂掃射……
      『掃射……不,不是苦力,是剛才安檢的士兵,好你個鬼梁!』
      宵恍然大悟,木箱不過是聲東擊西,真正的殺手藉由登船安檢光明正大潛入船內,船員全被集中於最上層甲板,沒有人會注意上船安檢的人數,也沒人計算下船的人數。
      『我該告訴船長搜船嗎?殺手必定火力強大,誰發現誰倒楣,不行!萬一損壞了船,後果不堪設想。』
      『唯今之計只有……』宵抬手看錶,急思對策。『賈命公的屍體現在應該已經被發現,包括警察,所有人都在等我回大稻埕處理,我到基隆是洋行職員都知道的事,瞞不了的……有什麼辦法可以合理解釋我延遲回大稻埕?』
      時間越來越急迫,苦思對策中忘了自己站在樓梯上,腳步一個踩空,摔下樓梯,公事包飛了出去,一樣物事滾出公事包。

      「珍珠的金耳環……原來還在我的皮包裡……」
      宵看著耳環,喃喃自語,突然有什麼在腦中炸開,急下梯抓過公事包,繞到另一邊靠外海的甲板,拿出那個被遺忘的油布包。
      油布包內是珍珠的手抄帳本和銀行提存收據,賈康挪用公款的證明。
      『除了蓬萊幫,沒有人知道賈康死了,他的屍體恐怕沒炸爛也燒成灰,真是天助我也!』
      『仔細想想還需要什麼?耳環是在車內發……糟糕,賈康的車被羽仔開走了!一定要聯絡上他們!』
      『賈康啊賈康,這回真要感謝你!你在泉下有知會氣得自殺!』

      「那小子身形符合,得先找到他。」宵正要回頭往貨艙找人,突聽得身後話聲響起。
      「你找我?」金仁笑容燦爛,白牙反射陽光,炫得宵也不禁瞇起了眼。

      ※

      早上八點,洋行職員打開大門,進入一樓展場,屋樑上,賈命公挺直的雙腳、微微搖晃……

      ※

      早上八點,滄伯深吸一口氣,抬腳走進帝大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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