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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赵主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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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在急诊留观室,窗外阳光灿烂。赵姐告诉我昨晚我喝多了,被夏晴送来的时候发酒疯,还胡言乱语,哼哼了好久才睡着。夏晴看护了我一夜,刚刚去买吃的。
“以后少喝点啊,再这么对夏晴,我们饶不了你。”赵姐这么对我说。
我还能说什么?哼哼哈哈……
夏晴过来的时候拎着几个塑料袋,看到我笑眯眯的眨眨眼:“你醒了?”
“嗯,喝多了……”我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她。
“哈哈哈哈,你这个小气鬼。”她哈哈大笑,一点没当回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烫干丝,还有鱼汤面,快点吃,要不然就不好吃了。”
我无奈的看着张罗着的夏晴,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还能说什么?说多了真成了小气了。有些事情不需要说,我们心里清清楚楚。
“以后不要喝这么多了啊。”夏晴看看我,突然笑着说。
“你……”我无语望天,她真的记住了吗?女朋友心这么大,我该怎么办呢?
这件事我知道没这么简单,我原本想找个机会好好谈谈。但是由于后来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所以我没来及。有时候我想,我和夏晴,实在是有很多没有说的。但是仔细想想,其实我们都明白。
只是无力改变什么。
那天早上我迟到了,其实这是一件大事,因为那天我换了轮转科室,由雷主任的普外换到赵主任的肿瘤外。报到第一天迟到,本来会被训斥到死,但是我的新带教老师——赵主任——毫无意见,对我还是笑呵呵的,很热情。
原因无他,赵主任是霍院长的老公,也算是我的熟人。
我和赵主任的交情不仅仅因为霍院长,因为夏晴的手术就是他做的,所以我经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比如肿瘤术后的复发,术后五年存活率,胃部分切除术后如何保养。一开始赵主任以为遇到了一位肿瘤外科的爱好者,还耐心向我解释,后来才发现我另有所图。
“这些事情夏晴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干脆利落的说:“剩下的担心也没用,肿瘤这个东西,是命。”
作为一个医生,我绝对不会像赵主任这样用“命”来解释问题。但是有一点我也不得不承认,在保养方面,夏晴已经做得很好了。
赵主任是一个很豁达的人,他的这种性格放在工作上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他总是向他的病人直言相告:“你这个问题我处理不了;你回家吧,不要再治疗了;出去旅游一下,游山玩水,多陪陪家人。”
有的病人接受了他的建议,更多的人选择了换医生。还有一部分人直接去投诉,让雷主任一个头两个大。雷主任总是对赵主任说:“赵老,您不要对病人乱讲话啊。”
“哦哦,知道了。”赵主任脾气很好,即使面对小字辈的雷主任也是一副谦虚受教的样子,就是一转头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现在的医生,遇到一个肿瘤病人就抓住不放,也不管是不是晚期,能不能开刀,有没有治疗意义。病人自己和家属,往往也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一直坚持治疗。其实很多情况下应该放弃,而不是在医院痛苦的煎熬。肿瘤病人已经很可怜了,他们最后的时光不应该在医院里渡过。”他总是这么说。
一个总是劝病人不要治疗的医生不一定是好医生,但是抓住病人不松手的医生一定是坏医生。赵主任经常这么自嘲着。
我一直认为赵主任是个怪人,不走寻常路的人。直到几年后我听了一个讲座,一位老教授讲他的从医经验:“医学不应该是文科,也不是理科,就像国外的医学院不归属科学也不是技术一样,医学就是医学。如果硬要分类,我觉得它是哲学。”
当时我就悟了,赵主任是哲学家。
作为一名老主任,赵主任的主要工作是门诊。跟着老师上门诊其实比手术和管理病人轻松很多,特别是赵主任这么和蔼的一个人。他有三个实习生,我们分工合作,门诊的文字工作很快完成了。我记得那天看病人的间隙,赵主任和我们聊了很多。
“以前我有一个病人,家里都瞒着他,他也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最后他不行了,我偷偷的问他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情况的。他对我说,第一天看病回家,儿子把全家人叫去客厅开会,让他自己在卧室看电视,他就知道自己不好了。后面几个月,家里人瞒他瞒的很辛苦,他装不知道装的也很辛苦。”赵主任感慨着说:“谁都不傻,为什么不能开诚布公,活的坦率一点呢。”
尽管我们都知道,却无力改变什么。作为医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带着枷锁跳舞,什么都无能为力。那天我们说说笑笑,一直到赵主任开始抽烟。
很有讽刺意味的是,干了一辈子肿瘤外科的赵主任是个老烟枪。每当他兴致来了就点起一支烟,吞云吐雾好不潇洒。对于香烟他是这么说的:“抽烟有害健康,但是健康这个东西谁说的准?都是命。”
那天他就是一边叼着烟一边和病人说话,交代他注意复查,注意不要劳累,注意戒烟戒酒。然后在我们和病人忍俊不住的时候他开始咳嗽,一开始是轻轻的,然后很重的咳几声,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就咳出一大口血。
门诊办公室一下子就乱了,赵主任脸色苍白的看着刺目的红色,摇摇欲坠;我们都站起来,乱糟糟的围着他,还有人扶住他直嚷嚷;至于那个病人,我相信他一定能记住赵主任的话。
因为印象太深刻了。
隔壁的熊主任过来,带着我们几个送赵主任去影像科。那时赵主任已经冷静了,自己选择了最简单的胸片。拍完了片子他自己过来,在电脑上调出了图像,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我听见他喃喃自语:“完了……”
胸片上一个巨大的阴影,恐怖而又狰狞,那是肿瘤,侵蚀了肺、气管和淋巴结的恶性肿瘤。
赵主任的专业素质很高,一眼就看明白,确实完了。
赵主任得了恶性肿瘤这事很快传遍医院,一得到消息,雷主任他们几个外科主任就给他找了一间单人间,让他安心养病。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才去通知的霍院长。
赵主任自己说的:“我家小霍心软,她一定经受不起,你们好好和她说。”
我没办法把干脆利落的女强人霍院长和赵主任嘴里心软的小霍联系在一起。但是那天霍院长哭晕在赵主任的病房里,两个人一起抱着,很久很久没有松开。
那时候我明白了,生和死之间,每个人都是脆弱的。
赵主任自己诊断的是恶性肿瘤肺转移,没法治疗,只能等死。对于这个诊断霍院长怎么都没法接受,当然院领导和外科同仁们也都劝他不要放弃,最少要全面检查一下,再决定治疗方案。在大家劝了几个小时之后,赵主任终于松口了:“既然这样,那就查查吧。”
于是先彩超,后核磁共振,还有当时最先进的PET—CT。全部检查完成之后,诊断明确了——原发性肝癌肺部转移。没法开刀,没法放疗,也没法化疗。
只能等死。
“我的诊断还蛮准的。”赵主任有点小沾沾自喜,还有心情安慰霍院长。
霍院长倒是绝望了,躺在赵主任的怀里嚎啕大哭,悲痛欲绝。
赵主任真不愧是一个豁达的人,明确了他的病情就不愿意住院。按他的说法,再住院只是受罪罢了,他想最后的时光在家里渡过。事实上要不是霍院长反对,他还想出去旅游,晒晒海南岛的太阳,看看碧蓝的大海。霍院长虽然伤心,但毕竟是医生,想想也同意了赵主任回家的安排,当然出去旅游她是坚决不同意。
因为赵主任进展的很快,肿瘤侵蚀了气管,开始咳血,一开始是小量,后来就是大口大口的咳血,没几天赵主任就脸色苍白,四肢浮肿。
每个人都知道,他其实没多少时间了。
赵主任不同意输血,按他的说法自己恶性肿瘤,输血也是浪费。霍院长和医院的同事领导怎么劝他都不同意,最后逼急了他说一句:“延缓延缓,你们也说是延缓生命。我这个病花多少钱都没用,花钱倒罢了,可是献血的人是为了给人救命,而不是给我这样的人延缓。我不是心疼钱,我是心疼血!”
于是大家都不劝他,尊重他的选择。这个倔强而令人尊敬的老头,就那么在寒风中慢慢枯萎,慢慢消逝在我们的世界。
赵主任去的很快,意料之中却又令人不胜唏嘘。那些日子霍院长完全垮了,赵主任的身后事都是李小萍帮着办的。追悼会那天我见到了霍院长一直夸的儿子,白白胖胖一看就很老实,站在那里手啊脚啊都不知道怎么放,一说话就脸红。被李小萍指挥着,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夏晴对我说:“其实他们俩很般配。”
我点点头,然后想想说:“但是我觉得李小萍不会喜欢。”
心高气傲如李小萍,虽然性格泼辣如中年妇女,但她心里还有一个少女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