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葬》龙妹

2、第一回

　　云是在一瞬间突然涌动起来的，就像翻滚在盛夏里升腾着的雪，那样不合时宜却异常的美。说不出是因为风慢慢的吹落一地斑斓的光，还是太阳烧灼云层使天幕蔓延起艳红色。总之，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站着不动的话，仿佛可以一点一滴顺着云角流到地表，浸入人的骨髓深处。

　　于是李宁饶有兴趣的驻足凝望了半晌，头微微扬起，利索而富有朝气的轮廓，眼中盛着一点荡漾的光。只有在傍晚五六点交接的时刻，才能欣赏到这个城市爆发出的磅礴的美景，比起一整天都死气沉沉的面貌要好上许多，他偶尔会选择在副科堆积的周五下午提前翘课回家。不乘车，沿着通向繁华商业区的那条柏油马路慢慢的走，再看一会儿落日余晖，如果运气足够好也能够碰到形状优美的火烧云。

　　通常这个时候陪伴在他身边的都是荷棠，他精准的下了评估，季荷棠是全校、全区、甚至是全市最漂亮的女生。说不准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只是从升入中学开始，或许稍微晚一点，直到第一学期末两人成为同桌，他莫名其妙的成为了“护花使者”。其实，只是季荷棠一直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跟着他罢了。

　　前段时间季荷棠突然消失了，再次出现的时候对上次失踪始终讳莫如深。本来李宁很开心，在自己翘课的时候终于没有人紧紧随着，可好巧不巧的她却突然回来了，不仅更加变本加厉的每天都跟着他，还——

　　他斜了一眼白裙子后面跟着的那个沉默寡言的长发少年，稍显郁闷的感慨：还多了一个小跟班。小尾巴季荷棠的小尾巴，那个男生有一道单薄的刘海、头发微长，服服帖帖的顺着皮层，从没见他多说过一句话，眼神却格外的锐利明亮。虽然，虽然他无时无刻不盯着荷棠这一点，让李宁感觉很别扭。他甚至在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那少年的眼光就好像…季荷棠是他的猎物，稍微不看紧就会逃跑似的。

　　不过，他并没有兴趣过分关注两人微妙的相处模式，如果不是因为荷棠的性格让他觉得很舒服，李宁连这个丽绝人寰的小女生都不会多看一眼。

　　光慢慢朝着更远处挪移，可以预见的是很快就消缺无踪，漫长的黑夜就要来临了。李宁还没有想要回家的意思，他偏过去头望向身侧的女生。

　　看见的是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却又似乎格外的与世无争。季荷棠拥有一切美女应有的优点，例如眼大肤白鼻子挺，这些特征通常别的女生身上也有。但放在荷棠身上却又有些不同。她偏偏是，比一般大眼睛的女生更大了一点儿，同时眼珠乌黑温润，恰到好处的三眼皮撑着上挑的眉眼，恍若上了眼妆般的灵气逼人；她偏偏是，比一般肤色白皙的女生更胜一筹，不仅仅是在夜晚白的可以发出光亮，她同样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惨白，可与A4纸相媲美的强大杀伤力；她偏偏是，比同龄女生常见的稚气成熟了很多，眉目一直是似笑非笑的模样，似有若无的藏着一股恹气，当你认真看的时候却又循不到。在樊子澜看来，她最大的优点便是与世无争，虽然漂亮到近乎于虚假的地步，却从来不爱出风头。也不尖锐，没有普通漂亮聪明的女孩儿那种一触即发的紧绷感，她一直是很淡然的，甚至在有些方面卑微到不引人注目。

　　她很安全。李宁想，她不拿自己的美丽当做武器。

　　而此刻，她就那么安静的跟在自己身侧走，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偶尔抬起头用目光丈量下与前面男生的距离，没有一丝的不耐烦。好像是天幕上呈现出的美都作为背景，被吸纳进这个女生单薄的身体里，源源不断的给予她力量，才使她能够在暮色四合中也不掩天资。

　　嗯，他于是善意的笑了笑，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天快黑了，离平时放学的时间还早。我们去吃饭吧。我请你去吃快餐。”

　　是‘你’，而不是‘你们’，等于直接无视了季荷棠身后一言不发的跟班。李宁确实没打算邀请他，他对这个沉默寡言到一定境界的男生丝毫没兴趣，不过如果他也要去，一起结账就是了。可那男生听到这句话几乎是慢慢抬起了头，力道很稳，给人的感觉有些压抑，他沉默的看了一眼李宁，那是很有分量的一眼，李宁甚至觉得那男生已经把他望进心脏里去了。于是他弯着嘴角，笑意多少冲淡了些许沉闷的气氛。

　　搞什么！他明明是单纯想看风景的。怎么现在场面有些像白雪公主与黑马骑士共同压着他奔赴刑场的戏码。

　　还好荷棠及时善解人意的搭了腔：“好啊，正好我肚子饿了。随一也要一起去，回家晚了没饭的，他们会以为我们在食堂吃过了，不留饭。”

　　“随一”指的应该是那个少年，这么怪异的名字还真是罕见，虽然从这个少年转入他们班开始老师就进行过身份介绍，可李宁还是到这一刻才真正记住了他的名字。那么“他们”应该指的就是荷棠的父母了，这么说的话，随一和荷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看到随一对荷棠一步不离的架势，李宁猜想他们两个会不会遭遇《蓝色生死恋》这样的桥段。

　　“好。”

　　……是那个少年的声音。

　　他们最后决定去‘李先生’牛肉面店。

　　快餐店里气氛轻快、灯光温馨明亮，一切都布置的恰到好处，地面清扫的很干净，木质的桌子严谨而整洁。李宁寻到一个二楼一个临落地窗的四人桌，三个人坐下之后有穿着红色制服的女服务生递上菜单。他不假思索的报上一个吃惯了的口味，示意服务员把菜单递给现场唯一的女生。

　　季荷棠随便翻看了两页，眼中漾出一点儿似有若无的笑意，看的服务员不仅有些呆了。她矜持的把菜单一推，不可置否的挪向了挨着自己而坐的随一。李宁注意到那少年握起了拳头，自从进入快餐店之后，随一的情绪就不太对劲，浑身围绕着一种很拘谨的气氛，好像很想看清周围的东西，又碍于什么而不能左顾右盼。

　　这样的景象，持续到上楼梯，他看到拐角处的卫生间时眼神动了一次；再往后，四人桌落座的时候，看见李宁跨过固定座椅时又动了一次，直到红色制服的服务生拿着特制的报菜手机款款而来时，又动了一次。季荷棠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种反应，并且，她似乎随一初次流露出这种行为的时候，就开始变了。

　　首先，她原本是不爱笑的，黝黑的瞳仁里映不出一丝笑意，现在虽然表情依然淡淡的，却勾兑入了一丝一毫的笑意，整双眼睛变得流光溢彩。美人含笑，无疑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李宁却在表面的寂静无波中，循到了点儿不一样的东西。那是混含了讽刺、怜悯与置身事外的玩味，不是季荷棠平常应有的情绪。她应该是淡然的，舒服到令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而不像现在这么尖锐。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怎么能够任意自如的使用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具？

　　在李宁还在琢磨着两人暗藏汹涌的原因时，不知何时面前的少年和少女已经打发走了服务生，待荷棠乌黑乌黑的大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之后，李宁才猛然回神，然后朝着她粲然一笑。甭管这两个人有什么苦大仇人的故事情节，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装傻充愣到底，绝不多言。虽然荷棠长得美又性格好这点很对他的口味，但还没必要为了她插手别人的私事这种地步。

　　饭很快就上齐了，李宁注意到除了自己的鸡肉饭比较丰盛之外，荷棠的炸酱面只有少的可怜的肉末，而随一的豆腐饭除了豆腐就只飘着可怜兮兮的葱花。倒是与价钱成了正比，他起身去柜台对着服务员嘱咐了些什么，然后从消毒柜里取了一双公筷。再次坐下之后非常体贴的把自己饭里的几大块鸡肉与一小颗绿油油的青菜夹到了荷棠的面碗里。在季荷棠消失之前的那段时间，他们无数次在这间店里吃过相同的搭配，李宁偶尔也会有这样的举措，所以荷棠心安理得的朝他眨了眨眼睛，继续低下头吃面。

　　可他还是注意到荷棠的筷子夹起一块硕大的鸡瘦肉，似乎想要抬起来，从微小动作所指示的方向，李宁瞬间明白了荷棠想要把鸡肉夹给同样没有肉菜的随一。

　　刚才还是似乎要给对方穿小鞋的宫斗剧，现在却变身为温情剧了？

　　好在荷棠的筷子只是晃了一晃，又犹豫的放了下去，似有若无的拨撩着面。随一一如既往安静的吃着，发出的声音控制在不会让人觉得失礼的范畴内，却分明察觉了这一切。李宁想，或许是荷棠有些不好意思，终归还是一个小女生。他心情有些轻松了。

　　他没有留意到的是，随一紧握住的左手直到吃饭完毕都没有松开。不过或许这个细微的动作所代表的含义，对他而言也不重要了。当下重要的事情是，走出餐厅的大门，分别的时刻就要到了。

　　荷棠与随一往南，他的方向相反。本来打算道别之后就潇洒的走回家的李宁发现，站在随一身边的荷棠眼眶里升腾出一层模糊不清的水雾。其实仅仅是红了眼眶，但她美丽的足够让人忽略这些细节。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荷棠就走上前来轻轻拥住了他，娇小的女生颤抖的身体曲线恰好与男生贴合，李宁瞬间石化，直到重新恢复知觉，才意识到女生轻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我好害怕，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没有哪个正常的男生在面对荷棠的请求时断然拒绝。李宁在脸红之余想起了一件事。

　　荷棠在害怕什么？夜路有灯，况且有随一陪着她回家。如果不是害怕一个人走夜路…那么就是害怕某个人。

　　……随一。

　　他这才反应过来，瞅了一眼那少年的反应。对上他兽一般锐利的眼睛，那种神情，很像他看到过的动物世界里被侵犯了领土的森林之王。哦，难道是…

　　李宁觉得自己霎时间明白了些什么，过后却又恍然陷入了更大的谜团中。不过在当下，他看着眼前带着祈盼的目光望向自己的荷棠，抱歉的笑笑，指了指手腕上的运动表：

　　“荷棠，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来，该去医院看我外婆了，他们有门禁的，再晚就不让进了。实在不好意思。”说完之后，他轻轻拍了拍荷棠的肩膀表示歉意，然后没等两人做出反应，便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抱歉，虽然荷棠一门心思想要拉他下水，但李宁连作为观众的闲情雅致都稀缺，更妄说参与其中。

　　更何况只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孩子，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他都懒得回头去看荷棠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