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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冥色拂霜 ...

  •   很快,刘义隆的侍宦罗安行色匆匆而出,谢兰仪掠了掠散落在耳边的碎发,心里訇然作响:大约是她一直预计的事发了,她为太子刘劭布下了这么大一个局,在他亲近的人身边安插了那么多愚蠢而狂妄的人,鼓动刘劭不断向着背叛的道路走去,希冀的就是父子相残的这一天——让袁齐妫的儿子失爱于君父,也让刘义隆体验她自己曾经的伤心透骨。

      可是真的事到临了,她感觉害怕攫住了自己的心脏。原以为经历了那么多爱恨纠缠,她应该可以笑看刘义隆痛苦万状了,没想到那种同病相怜的心酸彻底覆灭了她自己。

      她磕磕巴巴问守殿的小黄门:“可否帮我通报……我想再见一见陛下。”

      她才出来,又想进去,小黄门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贪心不足。他撇了撇嘴,听见里头又一阵乱响——刘义隆情绪素来克制,怒成这样,谁还肯去触霉头?小黄门摇了摇头,赔笑道:“娘娘见恕。陛下今日情绪,您也是懂的。若是这会儿去触他的霉头……何苦来哉?”

      谢兰仪哀告再三,但那小黄门见她不过一个随着儿子之藩的不受宠嫔妃,哪里肯冒风险帮着做事,摇着头就是不应。

      阴霾了好一阵的天,又开始下起了小雨,雨中夹杂着雪珠,高空隐隐传来雷鸣声,一声紧跟着一声,使人心惊。谢兰仪倚着宫墙边的柳树,密密的细雨落在她的头发上,始则凝聚着细碎的水珠,继而渐渐渗透下去,那陈郡谢氏一族固有的好乌发,如毡块一般粘腻在头顶上。谢兰仪不觉潮湿,也不觉得寒冷,只是打摆子似的止不住地打颤,她前所未有地翘首遥望着玉烛殿的宫门,希冀着他从里头走出来,她好想与他说句话,虽则现在头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不知见面时又该说什么才好。

      但见皇帝笃信的江湛进去了,一会儿徐湛之进去了,门外守着的小黄门如临大敌一般木着脸。晨星甫出时,才远远地看见王僧绰、江湛和徐湛之三个人顶着郁青的眼圈出来,王僧绰似乎在说什么劝解着江、徐二人,而平素关系很好的江、徐二人,今日却乌眼鸡似的互不理睬。

      终于,她看见了刘义隆的身影,刚刚换上的浆洗得硬挺的朝服也掩不住他满脸的疲惫。谢兰仪从树下上前了几步,又有些犹豫,又有些迫切,竟然不知是进是退才好。

      刘义隆已然注意到她。昨日还是情切切意绵绵的温情,今日突然被一张冷脸替代。刘义隆远远地打量了一会儿谢兰仪,冷冰冰说:“你一夜没回去?”

      谢兰仪反倒心里安定了些,点点头道:“是。有几句话,忘了对陛下说。”

      刘义隆冷冷一笑:“不用说了,你那点私心,藏起来好些,我对你还能多留存一些好印象。”

      “陛下……以为我要说什么?”谢兰仪瞠目结舌。

      刘义隆揉了揉眼睛,勾着唇角:“昨日,江湛和徐湛之也撕破了脸。不过是争执如若刘劭废黜,刘濬赐死,新立的太子该从刘铄和刘诞两个里选谁。果然不涉及私利,个个都是道学君子,一涉及私利,还是自家利益为重。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前者是做不到的,后者才是实利所在。”

      按顺序,如果长子刘劭和次子刘濬都无缘大宝,就应该轮到三皇子刘骏——但这个从来不是皇帝爱子,直接排除出局;四皇子刘铄是江湛的妹婿,六皇子刘诞是徐湛之的女婿;刘义隆自己喜欢的又是七皇子刘宏——可惜年岁又略小了些。刘义隆瞥着谢兰仪,笑问道:“你觉得刘昶如何?可有君临天下的仪态、命格?”

      谢兰仪骤然间心冷如死灰:那些温柔可意儿,不过是他装出来的样子!他心里对她的警觉和不信任,从来没有减少过。亏她还软下了一颗心!

      谢兰仪亦勾唇一笑,直视着他:“刘昶一切都好,就是他母亲私心甚重,又是再醮之妇,此二条,决定了他实在没有为人君的命。”她话说完,转身便走,可是步伐越来越迟滞,好容易谢兰仪才明白自己在渴求什么——在渴求他叫住她。

      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她忍不住回头,刘义隆玄黑色的朝服,用的是泥金的画边,暗沉沉的颜色浸在雨雪中,连那金色都显得黯然涩滞,他伫立着,遥望着她,却抿紧嘴唇,不出一言来邀回他们之间的感情。谢兰仪扭回头,眼泪才敢恣肆:她不该对他动心,亦不该同情他。滋畹宫里,什么都收拾好了,只欠她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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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雪越来越大,服侍谢兰仪的宫女文绮再三地劝:“娘娘,不差这两天工夫!等这雪停下来再走吧。不然,道路上泥泞不好走不说,这又冷又湿的也甚是受罪呢!……”

      谢兰仪泪光朦胧,道:“泥泞再甚,没有人心肮脏;路上再受罪,也没有这里受罪!……”话没说完,突然看见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层层的乌发梳成薄云般的发片,而覆额的刘海下面,露出两只圆滚滚的、惊怯的大眼睛来。

      谢兰仪不由咽下了刚刚的话,顿了顿才对那个小女孩柔声道:“英媚,到阿母这里来。”

      刘英媚这才小鸟似的飞过来,扑在母亲怀里,把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瓮瓮地说:“阿母……你这就要走了?为什么不多陪我两天呢?”

      那个在瓜步行宫表现得异常镇定高贵的小姑娘,其实在母亲面前也还没有长大,她轻轻地摇着身子,说话带着吴侬软调,水做的一般,闻者心都要化了。谢兰仪心酸不已,揽着女儿说:“阿母当然舍不得你,可是……”儿子和女儿,哪个都是她的心尖尖儿,还有刘义恭府里已经出嫁的刘玉秀,她在梦中也常常会看见,可是模模糊糊地从来没有看清楚过。

      小公主抬头说:“阿母,你别走吧!我今天好害怕,宫里的人都不对劲。”

      “怎么呢?”谢兰仪摸着她的后背问。

      刘英媚还是一副惊怯的样子,加着些茫然无措:“我也不知道。今日去显阳殿给淑妃请安,她的模样好可怕,眼睛里都是血丝,瞪得又圆又大,眼皮子一直在抽搐。我说了半天话,她却问:‘你说了什么?’……阿母,她是不是疯了?”

      “她……”谢兰仪心道:大约刘义隆打算废太子而赐死刘濬的事也叫她知道了,多年蝇营狗苟的希望全然破灭,就算不是骨肉亲生,也未必没有幻灭感。潘纫佩大约是离发疯不远了。可是,她又陡然惊觉:刘义隆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废立太子、赐死皇子,这样的大事——君不密则失国,言语不慎,不避近人,乱之所生也!

      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去请求觐见皇帝,一时恨自己的懦弱,一时又恨自己的绝情,怔怔然坐在窗户边,抚着小英媚花瓣般娇嫩的脸蛋,思绪却乱成一团苎麻,剪不断、理还乱。天色渐渐暗了,文绮过来问晚膳用什么,谢兰仪才突然问:“陛下在玉烛殿么?”

      “许是在吧?”文绮说,“摒绝一切侍卫宦官,又传的两位大臣议事,说是晚膳都没有用呢。不知是怎么样的大事要这样没日没夜地商议!”

      谢兰仪张了张嘴,对文绮说:“我们这里备下的晚膳里,可有些精致些的热汤水?拿个提盒来,我给陛下送过去。”

      文绮不由粲然道:“这才对嘛!娘娘不知道,从潘淑妃起,后宫那些娘娘们哪个不是卯足了劲讨陛下的欢心?娘娘和陛下,以奴奴拙眼旁观,实在是灵犀相通得很,若是稍下些功夫,哪里不比那些娘娘们红火?……”

      谢兰仪苦笑着听这个小妮子“出谋划策”瞎白话,自己神思不属地整理着提盒。雨雪的天气中,连暗夜都来得格外沉重,压得一地黯沉,连宫中的烛光都被黑暗吞噬得只剩下一点点微芒。

      突然,谢兰仪听见一些异样的嘈杂声——晚来宫禁里素来安静祥和,刘义隆又不喜欢歌舞鼓吹之类,这样的声音从何而来?她吩咐文绮出门看看,文绮出去不过片刻就慌慌张张奔回来了:“娘娘!外面甬道上影影绰绰都是人!我们还是锁了门好好待在这里吧!”

      谢兰仪目光一懔:文绮的表情骇惧得异常,大约不仅是有“人”这么简单的事了。她突然觉得一股勇气自足底而生,便要往外奔,文绮在后头牢牢地抱住她:“娘娘!娘娘!为了公主!”

      谢兰仪只觉得自己呼吸艰难,这样一个小小的宫苑,若是事出,什么人都搪不住!可是,想着英媚可能会害怕的模样,她那刚刚油然而生的勇敢瞬间就飘散掉了。此刻,外面乱晃晃的火光和喧嚣的声音已经是宫墙都挡不住了,谢兰仪抱着英媚,瞠然望着滋畹苑的矮墙上方,一道又一道移动的光影,忽明忽暗,却映出半边天空都成了血红色。

      天明,滋畹苑的宫门被踹了开来,身着青衣的东宫将士提着血晃晃的刀枪剑戟,狰狞地望着这座偏僻宫室里的人。谢兰仪脸色青白,神色却比他们见到的每一个后宫妃嫔都镇定。在那样凝重肃杀的气氛中,谢兰仪缓缓开口问道:“陛下如何?”

      为首的一名犹豫了片刻,道:“被徐湛之弑了。太子命我们入宫勤王。”

      谢兰仪紧了紧怀里的瑟瑟发抖的刘英媚,巨大的悲恸并没有冲垮她,她淡淡说:“那么,我可以去见一见先帝么?”

      刘劭得手,命令手下心腹血洗后宫,稍有反抗的便行处死。可是谢兰仪巍然不屈的仪态,却让那个将领不知该不该下手,他向左右低声征询了两声,道:“好,后宫诸人,齐集玉烛殿,太子殿下要查找弑君元凶徐湛之的同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8章 冥色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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