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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惹红尘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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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迷惘惆怅的几日里,深知我的第一笔生意已经泡汤。
可是第二天的清晨,就有一个穿着粉衣衫的小姑娘拿着千纸鹤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其时我正在忧心忡忡地收拾包袱准备找寻下一桩生意。大概只有凡界里的一句家喻户晓的名句能够形容我第一单生意的窘迫。那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可以翻译成分文不取的来,失魂落魄地走。
小羽拿着一本书坐在窗户下,一脸得意地看着我手忙脚乱,欲哭无泪。他两眼一眯,疑惑地问道:“你的竹篮都要进水了,怎么还愁眉苦脸的?”我笑而不答。来自我脑典的词汇,他大多很难明白。
譬如说到的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句话。倘若是个有脑子的都明白,结果终究是个没可能。首先,我想打水,没有外水的支援,最后还是没有水。其次,我有水可打,却碍于竹篮本身的缺陷盛不了水。所以最后也还是没有水。总而言之,结局就是竹篮根本就打不了水。
“点点,这个模样可不是神仙该有的?”小羽慢悠悠地敲着桌子说,“神仙必须得临危不乱,处之泰然。这生意都还没做成,你就这副德性,着实不该。”
我心领神会地对他点了点头:“神君说得对。这神仙吧,一生下来就是该笑的。从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要笑着。哪怕是到死了,还是要咬着牙齿努力忍住不哭。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多么的风度翩翩!”
小羽一笑,手指一伸,端上桌前的茶盅:“你这个丫头,真是得理不饶人!”
我噗嗤一乐,拱手回道:“彼此彼此!”他收了笑容,摇了摇头。而我定在窗前,也没有说话。
沈莘月会在这个时刻唤我过去,本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她明明知道最后会付出代价,却依然来找我,只能说明。她内心的怨已经再也无法靠自己掌控,急需一个空间把它盛下来,而那个所谓的空间就是我这个跟她道明的怨神。
我和小羽坐着马车出了崆城,城外的小树林里我见到了沈莘月。她仍旧穿着那件水绿色的衣裳,系着那件艳丽的大红披帛。
她静静地驻足在一座破败不堪的凉亭里,四周亭角垂落了许多许多的千纸鹤,犹如水帘一般坠到离地两寸的地方。我看见,这些千纸鹤并不是新折的。它们在风吹日晒的过程中有的已经变黄,有的还褪去了原有的色彩。或许能让这些千纸鹤看上去好看一点的原因,只是因为它数量多,做工也很巧。
四周树叶飒飒作响,很轻柔的风从我的指缝间擦过。她抬头望了望天,然后转身向我看过来。她的嘴唇泛白,脸上也没有光泽,尤其是在一身大红披帛的映衬下,越发暗淡无光。她拂了拂衣袖,示意我做下。而自己则在我们坐下之后也倚在了栏杆上。
她似乎很累,退步时我只见得她两脚都迈得很艰难,明明常人一步就可以解决的事,她却费了很大的力气。
她的冷目很久才向我们移过来,大概觉得唐突,很久才攒出一个笑来,定了很久,开始说话:“点点姑娘,今日才将你们叫来,实在有点对不住。”她的语气不同往日的柔和,眼眸微微扫了扫四周,又笑着说,“不过,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过了半晌,有礼地点头,“希望你们也能喜欢!”
虽然我一向讨厌这种慢调子,可是在这样一个快要虚脱的病人眼前,我着实不敢带上半点神仙的脾气。只是略微抿了抿唇,应和她:“沈姑娘,我想以前这里一定很漂亮!”
她眼睛一亮,就像夏日的太阳花突然娇艳绽放,充满朝气。她拢了拢袖子,葱白般的手指拂了拂身前坠着的千纸鹤,兴奋地对我点头:“你说得对,这里以前真的很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地方了。”她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似在回忆。可不过半刻,眼神的光彩犹如黑夜刺破苍穹的焰火,红光一闪,转瞬即逝,“只可惜它现在再也不会有当初那般美丽了,再也不会有了罢,呵。”说着连连苦笑,又自嘲地看着我:“点点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怀旧?”
我咿呀两声,正不知如何回答,小羽却在一旁开了腔:“沈姑娘,怀旧没有什么不好。轻而易举记住人生当中的美好,却是最大的幸福了。沈姑娘,你说是不是?”沈莘月爽朗一笑,点了点头。
而我却在一旁疑惑,小羽何时会有这样的感慨了。怀旧?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原本人生就有两面,是好是坏谁又能说得准?难道坏的就该抛却,好的就要永远铭记?
“点点,又在嘀咕什么?”小羽推了推我,“总是出神也是病,得治!”我恨恨踩他一脚:“你才有病,你全身上下都有病!”
说完,我才猛然想起对面坐着个沈莘月,于是尴尬地收了手指,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呵呵,沈姑娘,你今日可想好,让我帮你做一件什么事情?”
她支吾一声,拂着额头自言自语:“是啊,该换一件什么事情呢?”放下袖子,淡淡开口:“我心里有怨,我想解怨。无论付出什么的代价,我都愿意。”
我笑得自然:“如果我要的是姑娘的心呢?”
她不置可否:“哦,原是这个?”看她惊疑的神色,我想可能吓坏了,没准儿立刻起身,臭骂我这个丧尽天良的怨神一顿就扬长而去。
哪知她非但没跑,反而露出微微笑容,反问我:“点点姑娘觉得,一个心死之人还有什么放不开的?”我保持冷静,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有欣喜过度的感觉,反而接着提醒:“沈姑娘,难道你不知,如果没了心,人就会死?”沈莘月闭着眼睛沉默一会儿,出口道:“有没有心,我……都会活不了。”说着眼角溢出泪来,那么清凉地砸在她的手背处,顺着凸起的骨骼滑落在地。
我理了理思绪,准备重复我这买卖的规则,但这次我已做好充足的准备,只等着她应一个是。
“沈姑娘,你可愿分享你的过去?倘若你不答应,就会?”她着急道:“若我不愿意,会怎么?”我苦笑了声,从怀中拿出镜子,示意给她看:“咯,这镜子道德素质太好,如果你主人不答应,它是死也不会显示你过去的。没有你的过去,我如何了解,如何为你解怨呢?”
她摇了摇头,不太明白我的话。想了想,我又换了另一种解释:“就像你哪一天生了病,去看大夫,大夫询问你最近饮食起居,疼痛症状等等。”
良久,她模棱两可地应了声好。
我刚驱动过往镜,就见沈莘月慢慢合上了眼睛,随之没了动静。疑惑地扫了扫小羽,他起身望着我,半晌,解释道:“点点,过往镜这个东西的确可以看到她的过往。但这因此打破世间万物的成长规律。沈姑娘答应分享过去,实际上只不过是灵魂被抽离身体,然后在虚幻的境界中重新上演一次往事。”他深思一会儿又道:“可过往终究是过往,这不会是一个梦。事实如何就是如何,不会因每个人所想而改变。”
我心里咯噔一响,问道:“你说,她会死?”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点点,同沈姑娘做交易的不是你么?她死与不死,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是了,被取走心的人怎么可能不死呢?而最终要看着她一步一步朝死亡尽头的那个人,还是我。
“点点,你不是害她。你要相信,是你在救她!”小羽搭着我的肩膀劝慰。他总是能猜出我在为何烦恼。
说是解怨,却不过是个夺命的幌子罢了。想要解怨,不是只需要抛弃自己的生命就可以了么?我用过往镜杀了她,只不过帮她缓解自己结束性命时的疼痛和恐惧,如此而已!
我用心坐下,借着白羽神君的灵力,催动了过往镜。镜中射出无数条金色的光,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汇聚在沈莘月的四周,笼罩着她的全身。只见得白光一闪,迅速抽离了她的魂魄入了虚镜中。
一幅一幅的画面涌出来,这就是沈莘月的过往。
时间被拉回半年前的秋天,八月初七的一个午后,崆城异常的热闹。此时城中对峙的两大青楼纷纷打起了花魁登台的旗号来招揽顾客。
沈莘月是艳春楼的头牌,理所当然,盛装出席。只因她没有心思,所以在一片嚷嚷声中很快结束了自己的舞蹈,落坐在看台的小角打盹儿。其他花魁大多嫉妒她,招来一群丫鬟站起她的前面,挑起楼上挂着的布帆,将她大半个身影遮得严严实实。她身旁没有可心的婢女,所以没有一个人来叫醒她。
暑去凉来,在一年四季的秋天,崆城传道的才俊梁子辰和他的朋友晋笙的脚步停在了艳春楼前。
彼时艳春楼对外的看台上,正进行着一年来难得的一次宴会。老妈子摇着花扇,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迎接。狐眼一扫,望着梁子辰身前的晋笙。“公子,是想要几……”老妈子话还未说完,就被晋笙拨了开去,靠边站着。
“所有的姑娘都在这里了?”晋笙扑啦一声,打开扇子。老妈子颔首低眉,恭敬道:“回公子,艳春楼所有的好女子大多都在这里了!”晋笙蹙眉,疑惑地望着身旁的梁子辰,摊手无奈道:“子辰兄,这下可看你的了。”
梁子辰拱了拱手,视线从楼阁一路往下,最终看见一团透明的水绿衫在秋风中摇曳,而排排丫鬟之后那凸起的布帆好似摇摇欲坠,左倒右颤。
他笑了笑,迈着步子走了开去。穿过丫鬟,缓缓掀起那布帆,俯身对着闭眼的女子耳畔,轻声道:“姑娘在这里睡得好么?”
温热的气息扑在沈莘月的右肩。她身子一颤,迅速撑手起来,垂头站着。
我对沈莘月这个举止非常理解,要么就是呆在艳春楼人员混杂的地方,时时警惕,步步留心着自己的安危。要么就是平日总在关键的时候贪睡,而后受到别致的惩罚,所以一感觉身旁有人,即便是在见周公也得像模像样地站起。
“妈……”沈莘月这醒后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已经深刻地反映出背后的情况。这一情况与我第二个猜测十分吻合。我在心跳不止的境地下,看着她抽离抚额的右手,处之泰然地瞪着梁子辰发呆。良久,问了一句我下巴都要掉下的话来。
“你……你是在说我么?”纤纤细指一伸,懒洋洋地指着看台:“不该我了,我刚在那里跳完。”说出来的话就像黄莺,既轻又脆。却又似个闹别扭的孩子,固执地分离了与自己无关的事。
“若我还想再看一次呢?”梁子辰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沈莘月柳眉微抬,打量他片刻,握着的拳头伸出,在他面前摊开,掌心处莹洁如雪,承载着大大小小的掌纹。她嘟着嘴,笑道:“哦,那先给看舞的钱。”眼睛眨了眨,别有用意地瞟了梁子辰一眼,“看花魁跳舞费用可是很高的。”
照我的猜测,梁子辰定会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黄橙橙的金子,然后不服气地大骂沈莘月狗眼看人低。可惜,出乎我的意料,那梁子辰也拐弯抹角地拎出一句话来:“可顾客看舞也是很挑剔的。”
沈莘月闷闷地瞪着她,解释道:“我……我跳舞可是很美的。”手指往台上站着的几个花魁胡乱一指,“她,她,还有她们都没有我跳得好。”
梁子辰的眼眸似雨后岩上生出的青苔,淡雅清灵。他不置可否地笑了声,“哦,真的?”本是戏谑的话,旁人听来却是那么的爽朗舒适。
他捋着袖子,将一支兰花簪子插在她的发间,开口道:“舞跳得好与不好,我说了算。过几日,我会挑个适当的时候,亲眼看看姑娘跳的舞。”沈莘月的脸红通通的,我想娇羞的原因定是她觉得面前这好看的男人跟大多数客人不一样。
我固执地认为,那是梁子辰与沈莘月的初见,那是个美好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