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那些年》宇文解忧

1、第 1 章

　　那些年的第一年，时间认为谢斯年是社会公害人民公敌。

　　时间其时十八岁，刚从南方爷爷家回到父母身边。父母工作忙碌，时间从八岁就跟着大学教授的爷爷生活，但户籍一直在北城，所以高考前三个月，北上返家准备应考。

　　从小就接受爷爷的所谓开放式民主教育，时间早就养成了漫不经心得过且过的性情，落在时妈妈眼里，便是典型的不求上进，又逢高考非常时刻，自是少不了恨铁不成钢的埋怨，常常提了同院谢老师的女儿斯年来做榜样，“人家斯年，这次模考又是第一，”“人家斯年特别自觉，从来不用谢妈妈看着，”“人家斯年，看书累了就弹弹钢琴，从不在外面瞎跑，”“人家斯年……”——时间愤愤，然而又不敢与亲老娘顶嘴，只得把怨气发在手底，数落一次，笔记本上就多了一个丸子头暴牙瓶底镜胖鼓鼓的女孩脸。

　　在时间心里，这样的“模范生”，尤其是“模范女生”，整个一活脱脱的生猛海鲜，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别人有更郁闷的自卑心理，和更沉重的生存压力。

　　天气越来越热，考试越来越近，妈妈越来越紧张，时间悲哀地发现，黎明前的黑暗，就要来到了。

　　初夏的黄昏，关了一天的时间坐在桌子前，烦躁如窗外树上知了，扭来扭去，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佯作打开冰箱，大叫一声，“妈，没可乐了，我下去买！”说罢嗖地窜了出去，待得时妈妈回过神，连影子都抓不到了。

　　时间的爸爸是个教师，一家就住在学院家属院，院子里只有一家小小杂货店，是家属阿姨开的，跟哪一家都熟得很，时间随便拿了瓶可乐，正要付钱，忽然见阿姨笑容可掬地叫了一声，“斯年快来！我给你留着香草的呢。”

　　时间不想天下之小，未料仇人相见，猝不及防，惊讶地转过脸去。

　　女孩刚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仿海军式样的白衣蓝裙，在夏日的暑气里旋起一波浅浪，听见叫她，抬头一笑，唤声“阿姨”，齐眉刘海齐耳短发，清爽眉目，俏皮小鼻子，却有微微上挑的倔强嘴角。

　　至少有一样是对的，时间对自己说，她的确梳着丸子头。

　　时间是学理的，资质倒是不错，只是不肯用功，平时可算中等，不过日积月累下来，想一发奋就能逆流而上，那纯粹是妄想，更何况他也从没有过发奋的念头。本科应该是没问题的，时爸爸只得这样安慰妻子。

　　然而时妈妈并不这样想，如果可以更好，为什么不要更好？对着儿子历次的成绩分析了好几天，时妈妈找到了下手之处。

　　“妈阿，这个不是做就能会的，”到了第四套英语模拟试题，时间实在忍耐不下去了，“您明知道我对英语没感觉，做九个错十个，做了也是白做…….”

　　“胡说，”时妈妈放下手中的报考指南，“人家斯年，给什么就作什么，从不象你这么抽筋扒骨的，所以英语呱呱叫。”

　　“丸子头”——时间沉默，半晌才嘟囔一句，“人家是人家……”埋下头继续对付那偶尔蒙对的选择题。

　　几天的题海战术之后，时妈妈终于发现：人家就是人家。

　　难道就任由儿子瘸了英语这条腿？时妈妈看着阳台上和丈夫下棋的谢爸爸，有了主意。

　　说实话，斯年并不喜欢给人传授经验，每次这样，她都觉得自己象马戏团里的示范猴，况且所谓经验，说穿了都是屁话。学习这个东西，本就是自己摸索，哪来放之四海皆准的捷径。

　　但是当着外人，一定要成全老爸的面子，再说时妈妈做的炸酱面那么好吃……

　　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这个暑热稍褪的黄昏，谢斯年会和时间坐到了同一张桌子旁。

　　一张英文卷子的选择题唰唰唰做完，斯年放下笔，却发现对面的时间咬着笔头，“没完？到哪了？”

　　“第…….11题……”时间眼睛瞟着别处。

　　“你这样怎么一起改阿，”斯年皱起眉头，她有着南方佳人的眉眼，说起话却是北地胭脂的刮辣脾气，“用点心好不好！”

　　“我又不是不做！”时间火气一窜，腾地站起来，铅笔扔到一边，“丸子头…. ”

　　女孩慢悠悠地抬起头，“那就是不会喽？”

　　“……”时间别过头去，不愿意承认，却又没底气否认，负气踢踢踏踏走到窗边，扭开收音机。

　　“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

　　轻轻柔柔调子一路游弋而来，是邓丽君的粤语歌。

　　时妈妈的声音从客厅嗖地飞过来，“时间你老实复习，别干扰人家斯年！”

　　时间咧咧嘴作个鬼脸，伸出手去就要关掉。

　　“别…”谢斯年急急摆手，“小点声……”

　　那些年这些年后，时间依然记得谢斯年的那个表情，象是小孩子作了坏事，带点偷偷摸摸的心虚，却陶醉自得。

　　“恩，关了，”歌一播完，斯年就恢复了生猛模样，大马金刀地下命令，“把题作完。”

　　“谢斯年….”时间瞪着女孩——黑色短发下细长的脖颈——如果掐死她，生活会容易许多吧……“丸子头…....”

　　“叫我干吗？”斯年头也不抬，“我又不是神灯，不会就说不会，又不丢人……”

　　“站着说话不腰疼…….”时间喃喃，一道题不会当然不丢人，但是十道题不会……. “以为人人都是你阿…”

　　斯年抬起了头，看着时间，忽然狡黠地微笑，“当然不可能，世界上只有一个谢斯年，也只有一个时间，起码要对得起这个独一无二吧？现在尽力去做，免得将来后悔。”

　　时间微微震撼，刹那时他豁然明了，为什么她可以一直做得好，为什么她一直做得到。

　　而自己，至少不要让将来那么后悔吧…….

　　时间深吸一口气，坐下来把卷子摊开，“我不会。”

　　“哪里？”斯年探过头来，习惯性地皱皱眉头，“faint…..从虚拟语气开始吧。”

　　从那些年的这一天起，每个周日下午，斯年和时间都会一起复习英语。斯年做题速度极快，自己作完就先背单词，等时间完成再帮他补大块语法，然后由时间来考斯年英文单词，对于两个年轻的孩子，一个下午是如此容易度过，更何况还有时妈妈的晚饭可以期待。

　　两个月，八个这样的下午，然后，上考场的日子到了。

　　时间本想一人去考场，争取未遂，只得郁闷地跟在妈妈身后。一眼看见院门口轻衫半裙的谢斯年，谢爸爸谢妈妈一左一右摆出伴驾出征的架式。两家大人见了面，忙着感叹天气真热，抱怨路况不好，然而最最担心的，却只字不提。

　　斯年倒很平静，笑着对时间点点头，“加油哦。”

　　“加油，”孩子们的忐忑，只有孩子们之间才看得出吧，小狐狸时间挤挤眼睛，“尽力就好，独一无二的谢斯年。”

　　另一只小狐狸会心地微笑，“你也一样，独一无二的时间。”

　　在那一年的夏天，她与他，正如许多的她与他，为了日后的无悔，尽着自己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