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寨夫人》佘惠敏

1、第1章

　　永乐十八年冬天，我二十二岁，在青州鲁山上安营扎寨，已经当了三年的山大王。手下有八百青壮喽啰，一百娘子军。李二虎善使长枪，罗十七力能扛鼎，甘封儿铁掌无双，俱是我得力之助。喽啰们全是农户出身，忙时耕田种地，闲时打家劫舍，又无衙役官差的啰噪，直落得分金秤银，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自在。我们纪律严明，不伤人性命，不抢人妻女，又跟县里七三分帐，因此既未激起民怨，又不惹来官兵围剿，足足三年，一直太平无事。
　　
　　时值隆冬，喽啰们闲来无事，做了好几件大买卖。山寨里仓廪充实，不由我喜上眉梢。尤其是前日在山下打劫过路客商的一笔买卖，所获甚多。我正在聚义厅里核算账目，忽听得手下来报：“报告大王，甘四寨主抢了个寡妇来，要娶她做押寨夫人。”
　　
　　听得这个消息，我吃惊得把账本都掉到地上去了。甘封儿前几日被其老父叫回家中完婚，今天正是吉期，本来晚上我还要去闹闹洞房的。不知怎的，封儿竟然不去成婚，却抢了个寡妇回来，真是叫人费解。按说这强抢民妇可是我们寨里的大罪，自我三年前横刀立威之后，再也无人敢犯。可是甘封儿犯了这条寨规，却不好马上惩处。这倒不是因为封儿是四寨主：若是李二寨主、罗三寨主犯了此条，少不得也要严惩。不过，甘封儿这么着，我还真不好处罚，因为……因为甘封儿是个黄花闺女。
　　
　　我派去几个手下，把甘封儿和那个寡妇都请到聚义厅里坐下。那寡妇身形苗条，面庞俏丽，举止大方。我见了，也不由暗喝一声彩：好一个佳人。她敛容低首，道了个万福，说：“未亡人林氏拜见孟大寨主。”
　　
　　寒暄一毕，我马上追问甘封儿：“封儿，怎么不去嫁人，倒抢起老婆来？”
　　
　　封儿眼圈一红，举起她那双蒲扇般的大手问我：“寨主，你看我这双手，是不是做针线活的材料？”
　　
　　我一听，敢情她是回家受委屈了，忙说：“你的手骨骼清奇，是练武的好材料。甘封儿的铁砂掌，江湖上谁人不知？拿来做女红，太浪费了。”
　　
　　“可是我那未来的婆家，却捎话过来，要我带上自绣的枕套过门。回家这几天，老爹天天逼我绣枕套，真是闷煞我也。”
　　
　　我听了好笑：“他家既敢娶你，当知你的底细，不能以家务事为难于你。要你自绣的枕套，大约也是掩人耳目之举，当不得真的，你花点银子，请旁人代做也就是了。”
　　
　　不料甘封儿说：“我原也是这样想，谁知他家来的人说，一定要我亲自做的才好。还说我这样本事，他们家娶了我，很有面子。不过如果我这样一双手，又能扬威江湖、坐地分金，又能浆衣煮饭、穿针引线的话，他们才算是真的找着好媳妇了。”
　　
　　“哦，哪里有这样好的媳妇？本寨主也想娶她一个来压寨。”我一边笑着，一边想，这家人也真敢想，当媳妇是神仙么？就算有这样的神仙媳妇，也不知他们配不配。
　　
　　“呵呵，”甘封儿终于被我逗笑了，“寨主，我那天回答他们家来人的，也是这句话。”
　　
　　我知道必有下文，便问：“恩，那他如何回话的呢？”
　　
　　甘封儿指指林寡妇说：“他说，他们家现住着一个呢，一手好饭菜，一手好针线，农活也干得地道，还有一身好功夫，只可惜是个寡妇，不能娶来做媳妇。”
　　
　　我听了大奇，仔细打量林寡妇，发现她果然气度非凡，不由得应声而答：“寡妇又怎么了，真有这么好的寡妇，娶了也不亏啊。”
　　
　　“是呀，我也这么想。所以啊，我就不嫁了，骑了匹快马，赶到他家，拉了林姐姐就走。”甘封儿嘻嘻笑道，“可惜无论我好说歹说，林姐姐她就是不肯嫁我。”
　　
　　林寡妇听着我们说话，先前一直但笑不语，这时才笑道：“久闻贵寨四位寨主个个都是英雄了得的人物，所以才随甘妹妹过来见识一下。至于嫁人一说，不过是个笑话罢了。难道我嫁过一次，还没嫁够么？”说着便使了个仙鹤点头的功夫，把我先前掉在地上的账本挑起来，看了一眼，纤指轻弹，让那账本稳稳飘将过来。
　　
　　我伸手接过，但觉后劲无穷，暗潮汹涌，忙运了一口气，变了七八种指法，方始接住。不禁大叫一声：“果然好功夫！”
　　
　　林寡妇嫣然一笑：“孟寨主才是高手呢，刚才那十八摧花辣手，已有九成火候。”又扫了我手中账本一眼，笑问，“封面上那几个字磊落潇洒，矫矫不群，颇类孟寨主气度。不知是你的笔迹不是？”
　　
　　我听她这么一夸，大起知己之感，又因她眼光如炬，觉得有几分高深莫测。心想：要是将她搜罗进来，可谓山寨之福。想我孟三，英雄了得，却是臂无人挽，被无人暖，醉也无人管，好不凄凉煞人。眼前放着这么好一个红颜，岂可任她离去？少不得要软磨硬泡，留她下来。于是涎脸答道：“姐姐如此见识，何不留下来做我孟三的押寨夫人？须知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姐姐露了这么一手，孟三我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姐姐走了。”
　　
　　甘封儿听了，也凑起趣来：“既然大寨主也看上了林姐姐，小妹我只好让贤了。”
　　
　　林寡妇沉吟一会，轻轻叹道：“好一个‘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刚才见账本上前日的一笔买卖，约有万金之数，不知寨主可否舍此万金，来求我这个知己？”
　　
　　我听她此言，大有蹊跷。正寻思间，忽听厅外杀声阵阵，连忙跳出窗外，却见李二虎和罗十七，各拦住一个大汉，正在捉对儿厮杀。一些喽啰们呆在旁边，也帮不上忙。那两个大汉手底很硬，一个用单鞭迎战李二虎的长枪，一个用厚背金刀迎战罗十七的大铜锤，都是势均力敌。他们一面打，一面骂：“兀那毛贼，还我们的银子来。”
　　
　　我抽出腰上挂的单刀，纵身跃出，横刀一劈，荡开那个大汉的单鞭，又顺势一挑，拨开另一个大汉的金刀，朗声高叫：“诸位且慢厮杀，先听我一言。”
　　
　　那使鞭大汉一愣，登时住手，冷冷笑道：“阁下好功夫，可是这里的孟大寨主？”
　　
　　我拱手答道：“正是在下，不知两位如何称呼？光临敝寨，又有何指教？”
　　
　　使鞭大汉冷笑不答。使刀的那个看起来要老实些，拍拍自己的金刀，大剌剌的说：“你就算不认得我，也须认得我这把金刀。阎王刀董彦皋的名头，江湖上恐怕没有人不知道的吧。”
　　
　　原来他就是董彦皋，那么旁边那个使鞭的，该是霸王鞭宾鸿了。只是不知道那个佛母唐赛儿来了没有。这三个人鼎鼎大名，原是武林同道。今岁大水，青、莱一带，民不聊生。三月间，他们三人就在卸石棚寨扯起义旗，开仓济民，转战十几个州县，很是轰轰烈烈了一把。跟官府正规军的几次交锋，也赢得极漂亮，坚持了两个多月后，终于因为官兵越来越多，寡不敌众，才败了下来。不过他们这三个首领，官兵们却怎么也抓不到。尤其是为首的唐赛儿，人呼佛母，威望甚高，走到哪都有人掩护她。当今皇帝怕她混入尼姑道士中，为了抓她，把方圆数百里的尼姑和女道士抓了几万名，还是碰不着她一根头发。
　　
　　想到这里，我连忙恭恭敬敬的说：“两位里面请。董大哥和宾大哥的威名，敝寨上下早就是如雷贯耳的了。今日不论有什么过节，都可以好好商量。”
　　
　　我带他们走进聚义厅。宾鸿董彦皋看见厅中端坐的林寡妇，赶紧过去行礼，口称“佛母”。我吃了一惊，深悔先前孟浪，忙向林寡妇道歉：“原来你就是佛母，我先前竟不知道，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林寡妇笑道：“我也没骗你们，我闺名唐赛儿，先夫姓林，已经过世数年，所以你们叫我林寡妇并没叫错。”她笑一笑，指了指我的账本说：“你们前日劫的过路客商的银子，其实是我们暗中调运来准备分发给阵亡弟兄们家属的恤银。我隐居在甘封儿婆家，就是等这批银子到了，好加以分派，不想被你们半途劫走，只好过来拜山了。”
　　
　　我看看李二虎、罗十七和甘封儿，四人相视一笑。甘封儿走过去挽着唐赛儿说：“唐姐姐，我们保证完璧归赵，不少你一分一毫。”又附着唐赛儿耳朵轻声说：“姐姐，这可是我们大寨主送您的聘礼，要收好了。”甘封儿声音虽低，我却因为内力深厚，把这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不由大窘。
　　
　　唐赛儿闻言一乐，笑道：“我说孟大寨主，你若什么时候当腻了这个寨主，也不妨来当当我的押寨夫人，我带你游山玩水，笑傲江湖去。”
　　
　　有件事情差点忘记告诉大家，当时的山东境内有两个著名的女土匪头子----佛母唐赛儿和单刀孟三娘。林寡妇是其中一个，我是另外那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