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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星期六已是清明过后的第四天,上个周末,他的家人已经去给爷爷扫过墓了。他因为赶着做一个唱片的封面设计,今天才有时间来扫墓。
      宝淑陪他一起来的,两人买了些水果和鲜花。墓碑上打扫得很干净,他放下手中的鲜花,其实他知道爷爷并不喜欢这个,但活着的人是以自己的意志表达着对死者的敬意。这束花不能代表死者的喜恶,却能代表生者的怀念。
      余正独自坐在墓碑前,宝淑去买纸钱了,她很信这个。
      墓碑上有爷爷的照片,他看了很久,深深地把他印在脑海里。
      很多故事里都说,一个将要死的人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了之后没有人记得他。其实,活着的人又何尝不是呢?
      人最害怕的不是出现了什么,而是消失了什么。
      “我买了很多,人民币、美金、日圆,他们甚至有卖欧元呢。”宝淑从他背后走上来,手中拎着满满一塑料袋的纸钱。
      他回过头,淡淡地笑了笑:“你来烧好不好?”
      宝淑看着他,仿佛想读出他的心情。
      他递给她一个打火机,站在旁边看她烧。
      “啊……这是你爷爷。”她一抬头看到了墓碑上的照片。
      “恩。”他点了一根烟,吸了几口,然后把烟架在石炉上。他吸烟,也是爷爷教的。
      “原来他是你爷爷啊……”宝淑把烧着的纸钱放到石炉里。
      “你认识他?”
      “以前经常在学校后面的花园里见他跟人下棋。”
      余正笑了,爷爷一定会高兴的,以前见过他的小女孩竟还记得他。
      “你爷爷是做什么的?”
      “他是钟表匠。”
      宝淑把手中的纸钱悉数放到石炉中,站起身:“我以前一直觉得,他很像警察。”
      “他是很想做警察,”他点了根烟抽起来,“但没做成。所以他希望我爸爸做警察,当然他也没做成。”
      “那他要你做警察吗?”她回头看他。
      他吐出烟圈,点点头:“我曾经答应过他,如果他没有过世的话,我高考的时候就该报公安专科了。”
      “你后悔吗,没有遵守这个约定?”
      他又吐出烟圈,摇摇头。
      “为什么。”她看着他。
      “……因为,”他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他临死之前告诉我,不管曾经答应过他什么,今后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
      宝淑轻轻“啊”了一声,她一定觉得他的爷爷很伟大。
      事实上,长大以后,他才明白爷爷真的很伟大:他知道死了的人不应该成为活着的人今后的羁绊,所以在临终前要大家开心地过。
      回去的时候坐在巴士上,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余正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梅陇,身边的宝淑望着窗外,左手温柔地牵着他。

      办公室里只有余正一个人在整理东西,宝淑和Ben下班回去了。他打电话给池少宇,没人接,于是他传了一条简讯,请他7点以后到办公室来。
      余正并不能肯定池少宇一定会来,然而他还是一边整理一边等待。
      八点差五分的时候,他来了。
      “你要换办公室了?”池少宇一进来吹了记口哨。
      “没有,明天去香港,走之前找一些要带的东西,顺便整理一下。”
      池少宇把买来的啤酒放在桌上,然后找了张椅子坐下,便不出声了。
      余正停下手中的动作站起身来无奈地笑了笑:“有什么打算?”
      他低下头默不做声。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池少宇摇摇头:“你应该知道,我对女孩子办法很多。但是对见飞……”
      余正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男人之间,安慰的话从来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他们打开一拉罐喝起啤酒来。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安慰。
      酒过三巡,池少宇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流了下来:“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是喜欢自由,我只是不喜欢寂寞。但是现在,我却觉得更寂寞。这是不是就叫做,自食其果?”
      余正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徐家汇的夜景:“你从来都是一个,不会轻易放弃的人。不是吗。”
      长大以后,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很多时候,他不是要你告诉他怎么走,只是要你告诉他你会支持他。
      送走池少宇,余正把要带的东西放进大公文包里,赶回家去。
      宝淑已经洗完澡坐在他的电脑前看片子,见他开门进来招着手叫他过去。
      “你看,这个人是不是长得很像你?”
      他挑了下眉,解来领带扔到床上:“没觉得。”
      宝淑却坚持认为很像,他笑着走进浴室放洗澡水,这是不是代表她看任何人都有他的影子?
      热水打在脸上,余正勉强睁开眼睛寻找洗发水,最顺手的位置,放的却不是他用的那一瓶。一定是宝淑,洗完澡也不记得把他的那瓶放回来。他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四处寻找,但他又马上改变了主意,拿起宝淑那一瓶往头上倒去。
      这样,他跟宝淑,就拥有了同一种味道。

      四月的香港,对习惯了上海气候的他们来说,已经相当的炎热。
      这是余正第一次做唱片封面,唱片公司做宣传的工作人员听说是Joe Yue操刀,脸上竟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苦笑了一下,以前的公司也会做一些唱片封面或者杂志封面的设计,但是要请动总监,并不单单是酬劳的问题。
      好在Joey虽然是城中炙手可热的singer,但是为人十分谦逊,比约好的拍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到达,而且配合积极,只一个下午就完成了他的计划。
      傍晚的时候家禾同James来探望他和宝淑,他又突发奇想,用James的背影作为背景做了些新的设计。拍完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了。
      这一次,轮到家禾请他们吃饭了,他们又去了以前经常去的火锅店。
      家禾把菜单给James,然后眨眨眼说:“记不记得上一次我们在这家店一起吃饭,已经是一年多之前了。”
      “你们现在好吗。”
      跟家禾他们一起的时候,余正总是习惯沉默不开口,因为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他甚至有一种直觉,宝淑第一次带他来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他的心思了。
      他边喝着温润的茶水,边看着宝淑滔滔不绝的侧脸,或许,他还是对着“傻”一点人才更自在。
      添茶的时候,余正看向对面的James,他也看着身边那个女子的侧脸,带着一点崇拜。
      他突然有点想笑,因为记起妈妈曾经告诉他:这个世界上的男女,就像赤豆和糕,一块一块搭好的。
      吃完饭,他们竟突发奇想,去花园道搭缆车上山顶。这部缆车上山的时候非常倾斜,他看着窗外一栋栋掠过眼前的高楼,忽然很想在这里安一个家。
      又或许,他只想要一个家。
      夜晚的山顶冷风吹过,竟不像是四月天。在香港工作了这些年,他们还是第一次搭缆车上山。一路上宝淑快乐地四处张望,就好象许久没有春游的小朋友。余正笑了,搂住她亲了下她那被风吹得有些凉的面颊。
      他们沿着山顶往下走,一路上游客并不多。宝淑忽然走上来牵住他的手:
      “今天我遇到Susan了。”
      Susan是他们在香港供职的那家广告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
      “她告诉我,其实你跟William吵架,是因为我让企划会议延迟了。”她看着他,眼里竟有无奈。
      他没有答话,事实确实如此。
      “是我害你辞职的。”她停下脚步,一脸内疚。
      余正看着她,路灯十分昏暗。他伸手抚去她脸上的不安:“小傻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延迟企划会,是为了我吗?”
      宝淑惊讶地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他的秘书搞错了会议的内容,如果不是她故意出错延迟那次会议,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在会议桌前向大家道歉。
      宝淑并不十分漂亮,性格倔强,容易冲动,不懂得存钱,做事情从来没有计划,房间乱七八糟,没什么女孩子样,也不够温柔体贴……然而,他从她身上体会到,什么叫做关心。
      在她身旁,他总是觉得温暖。不知不觉之中,情根早已深种。
      这一晚,他们在薄扶林道上牵着手漫步,没有说话,嘴角是满足的微笑。

      回到上海,是五月,天气开始回暖。见飞去了泰国的分公司做主管,大家都为他们可惜,但是也同样认为池少宇不值得同情。
      余正特地约了他去一家新的咖啡馆,然而他始终无精打采。
      “振作起来吧,你这样也于事无补。”
      池少宇抬眼看看他,没有答话,只是点头。大约,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暂时振作不起来。
      “跟你比起来,我太混蛋了。”池少宇忽然轻声说。
      余正有些无奈,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真的很爱见飞。或许这种爱以前就像空气中的氧气般简单平凡,然而失去的时候尤见可贵。
      余正忽然想到了自己爱着的那个人,有些为自己庆幸起来。很多时候,我们不知觉地爱着,以为很多东西都是天经地义的,从来没想过会失去。
      却原来,我们拥有的,已是最珍贵。
      回到家里推开门,宝淑正在帮他整理杂志。见他回来,她浅浅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也笑了,对着她忙碌的背影。
      Zippo的打火机是胖子送给他的,用了很多年,只是经常忘记加油。他坐在沙发上反复按着滑轮,却怎么也打不着。
      宝淑回头看他,他也叼着烟看她。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她掌心里,是他给的房门钥匙,钥匙圈上还栓着一个银色的圆桶。
      大约从他给了她钥匙的时候起,她就一直用着这个钥匙圈,今天,她把钥匙放在他面前,是要还给他吗?
      余正的心里第一次,有一丝恐慌。
      宝淑见他没有动,于是拿过他手中的打火机,熟练地拆开,拧开圆桶,往打火机里加煤油。
      余正嘴上的烟掉在地上,原来,那是一个煤油罐。
      很多情侣有信物,戒指,项链吊坠,皮夹等等等等。
      而他们的,却是一只打火机,和一个煤油罐钥匙圈。
      余正笑了,宝淑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一定,很久以前就天天带在身边,希望有一天,有一个机会,拿出来让他感动。
      这一刻他再也不怀疑,他爱的这个人,也爱着他。
      她把打火机拿到他面前,他摇摇头,站起身握住她的手。

      夜晚,在月光昏暗的房间里,余正还是能清楚地看到身边这个人的样子。那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用心。
      或许,旁人会感慨,他何必用十年的时间去等待她,当中错过了多少青春年华。
      但他并不后悔。
      心灵的相遇,没有太早或太晚,只有正好。如果结局是好的,当中的蹉跎都不必叹息。
      究竟是谁第一个发现了他的心事,他淡淡笑了。
      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个顽固又寡语的爷爷。
      不然,他不会在他的请求下做那块表,更不会瞒着他悄悄在12的位置上换了个银色的“宝”字。只是,这个生日礼物他始终没有送给他想送的人,因为这是爷爷最后的作品,他一直把它放在抽屉的最里面。就好象,他一直把自己的感情放在角落里。
      他要一直把这块表留在自己身边。
      宝淑,也是一样。

      窗外的街道在迎接黎明的到来,阳光总会照到每一个角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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