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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将军被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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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派来将军府请人的,正是老熟人德三公公,他被将军晾在前堂品茶已小半时辰了。
府中管事却如何都唤不醒鼾声大作的王将军,他就着岳琳离去时的姿势四仰八叉摊在榻上,人事不知。
管事一脑门子汗,宫中传召岂能耽搁,管事壮着胆子上前,使劲儿推了推王将军的胳膊,急唤道,“将军!将军!醒醒!宫中来人啦!”
王将军酣睡中被惊扰,挥开恼人的声音,一个翻身!差点没从榻上掉下去,他本就挨着榻沿平躺,这一下总算有些清醒了。
王忠嗣只觉喉咙里火烧般难耐,身子烫得也不正常。他掀开眼皮嘶哑着声音问管事,“何事?”
“将军,宫中来人了,皇上唤您即刻进宫!”
“此刻?”王忠嗣以为自己听错了。
管事忙将身子一让,指着外头回道,“德三公公等您半个时辰了。”
闻言,王忠嗣无奈叹气,使劲摆几下自己晕沉的脑袋,头重脚轻。
他抬眼瞥向候在身旁的管事,语气微沉,“琳儿呢?”
“回将军,岳二娘子早已送回了府。”
王忠嗣听罢半饷无声,他烦躁地扯掉身上酸臭难闻的外袍,走过去边换干净衣裳,边问,“谁盯着回去的?”
“是小六。他此时已回府了,将军可要叫他进来回话?”
“不必。”
王忠嗣掬一捧凉水浇至面上,盯着盆中微荡的清透水纹,岳琳那张梨花带泪的脸庞又浮现眼前,如泣如诉,仿佛仍在耳边哀求自己,“王忠嗣,不要,不要……”
王忠嗣烦闷地将面巾一把扔进水中,回头吩咐,“备车入宫!”
这些日子人心乱如麻,将军见到德公公,居然倍感亲切,这种不请自来的缘分如今也值得欣慰啊。马车内,将军和气有礼,“时辰不早,公公可知陛下何事这般紧急?”
德公公踌躇少许,面上毕恭毕敬,语带提点道,“王将军,今日奏疏比平时多上许多,其中诸事,恐怕陛下盼着将军入宫商议也不一定。”
王忠嗣眯眼望去,纵眉盯在德公公面上,不多时,将军闭眼不再发问,谢了德三一声,“公公辛苦。”
“王将军客气。”
除了他同岳琳一事,王忠嗣只怕今日气昏脑子在璞玉楼那一句把柄是落下了。这么快就传进皇帝耳中,谁这么有本事,望风而动,王将军对幕后之人心知肚明。
既是札子上的东西,明日早朝再议才是正理,皇上此时急吼吼传他进宫,多半打算又给他开次后门。
王忠嗣虽无法完全猜透皇帝心思,心中却也几分安定,这多年孺慕之情,陛下还是念着的。
果然,皇帝一见将军,首先捂住自个儿的鼻子,骂道,“你这臭小子,哪处野过来的?”
王将军冲皇帝拱手一揖,“今日多喝了几杯,还请陛下原谅。”
皇帝皱眉望去,只觉王忠嗣病殃殃的模样,神色憔悴,料想他这几日也不好过,“怎么?事情还没想好?”
王忠嗣垂首不语。
“忠嗣,他岳家二娘就这般让你割舍不下?”玄宗料不到王忠嗣也有为了女人折腾的一天。
王忠嗣苦闷地皱起整张脸,“陛下,我……”语未尽,一股心酸浮上话头,王忠嗣咬紧牙齿,不知如何方能开口道明。
“呵呵,”玄宗幸灾乐祸,从案上一沓奏书之中抽出一份,抛过去命道,“你看看这个!”
王忠嗣连忙稳稳接在手中,低头一瞧,竟是韩休所奏,文如其人,精简干练,上书仅十字:“嗣不堪为将,二女戏之也。”
王忠嗣苦笑,再恶毒的话韩休也当面讲过,王忠嗣回望玄宗,眼露无奈。
玄宗以觉激不起波澜。于是皇帝又换了一份丢给将军,这回是那位当街同七王争抢翠柳儿的杨洄所奏,内容倒比韩休丰富许多,他工整的笔迹首先阐述了与韩休相同的观点,指责王忠嗣礼义伦常置若罔闻,为以他为代表的一竿青年才俊所不耻也。
又言王忠嗣自诩武艺高强,以为能瞒天过海,多次违反宵禁夜闯香闺,更过分地发展到私调府兵,为了争女人拉着常规部队跑去扰乱人家正经商户的经营秩序,简直是纨绔中的败类,混蛋中的典型!
“忠嗣啊,杨洄奏的可属实?”玄宗好笑问。
王忠嗣躬身请罪,“皇上,卫尉所奏属实,臣请陛下责罚。”
作风问题可大可小,皇帝想追究你时你就扛下,也不是滔天大错,但以玄宗这个态度,将军此时有恃无恐,心想你个杨洄整日顶着张不男不女的脸四处招摇,你他妈的当街争小姐,还有脸参我,皇上今日罚了我,回头我就弄死你!
将军正自思量打击报复的法子,玄宗又丢出今日为他准备的第三份也是最后一份札子,“人不风流枉少年嘛,”玄宗都替将军找好了开脱理由,“忠嗣,你再看看这份。”
这份劾状清晰落款“李林甫”,王忠嗣打起十二分精神,即便如此,将军阅毕仍是惶惶下跪,于玄宗跟前将李林甫罗列的两条罪状反复思索,一条也不敢认,亦是不能认,“陛下,忠嗣岂敢!”
“哦?这么说,李林甫冤枉你了?”玄宗收起笑意,满面肃然。
“是。”王将军斩钉截铁,一个停歇都不敢有。李林甫所奏虽说罪名严重,但内容仅止泛泛而谈,空口无凭,王忠嗣抓住先机,绝不能在皇帝跟前流露丝毫迟疑。
“好,忠嗣,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先回去吧。”
“陛下……”
“朕乏了,有事明日早朝再奏。高力士,送他出去!”
皇帝第三次将王将军赶出宫去。这一次,将军惶恐不安,落荒而逃。
瘫软在回程的马车内,王忠嗣身子斜倚,闭目拧眉,脑中一团乱麻。他很想揪出李林甫这个老贼,与他当面对质弄个孰是孰非,亦想寻了诸王与朝中大员,为明日更猛烈的攻击早作谋划,将军更想摸去岳府再抱一抱他心爱的姑娘,哪怕生气着恼,也要从她绵软的身子里汲取些温存暖意。
可王忠嗣哪里也去不得,他不能越雷池一步,每踏一脚皆是错。
第二日早朝,一夜未眠的王将军晕头晕脑站在武官前列,直挺挺承受住对方一轮轮狂轰滥炸,窜窜唾沫星子喷成腥风血雨,令王忠嗣从最初的惊诧直至最终麻木。
萧相最护短,一向看不惯老对头韩休,这几个在他眼中犹如跳梁小丑,他巍然而立,驳斥其所言,“王将军婚事乃陛下做主,陛下圣明,这才未错点鸳鸯免于徒生怨偶,你等莫非指责陛下出尔反尔?”
韩休轻蔑瞥去一眼,不接萧相话茬。
“萧相所言极是,年轻人难免血气方刚嘛,”李适之出声袒护,“杨卫尉不也同王爷在闹市大打出手,据我所知,为的却还不是什么正经闺阁娘子吧?”
“你!”杨洄怒目回视,却无从辩解,心中把账算到了光王头上。
今日在朝诸王,没有一位轻易发声,皇帝眼皮子底下惹火烧身,王爷们谁都没有那么傻。
整个早朝,双方各执一词,对王将军行为的定性莫衷一是,王忠嗣却一直没有出声,奇怪的是,李林甫也未作表示。
皇帝对朝堂站队一清二楚,他是不支持过分闹的,但他也乐于保持这样一种微妙平衡。玄宗以为今次不过如此了,大家在他跟前又列了一回队,各派都有哪些人皇帝瞧得更明白。这算好事呀,玄宗挥挥手,打算散朝,这时,老谋深算的李中丞终于使出了蓄谋已久的杀手锏。
只见李林甫稳稳上前,将手中奏本高高举于头顶,朗朗声曰,“陛下,臣昨日所奏今有重大进展。”
“哦?呈上来。”
“遵旨。”高力士连忙从李林甫手中接过,呈到皇帝面前。
玄宗斜睨王将军一眼,低眉览阅。阅毕,突然发作!
皇帝将手中奏书一把砸到高力士面前,厉声命道:“高力士!给朕念!大声念!念给他们统统听个明白!”
高力士稳住声音逐字逐句开始念。他每多念一句,王忠嗣的心就沉下一分。待全部读完,殿中寂然无声,人人胆颤心惊。
皇甫惟明翻供!他不仅全盘翻供,还告发王忠嗣“举太子”的罪行。李林甫那张札子明确列出了王忠嗣到访十王府宅的次数,以及他于安庆斋与诸王密会的时间内容,甚至包括所有花销,连每次点了什么菜喝了几斤酒都明明白白。没有皇甫那位内应,这些东西还真搞不到手。
其中诸王包括太子、忠王、鄂王、光王,却明显排挤寿王一派,“离间诸王”用意明显。
还有皇甫义弟那句给力的点睛之语——“姓王比姓李还了不得!”,铁证凿凿,那日璞玉楼前多少人耳听为实,证人只不要太多。
玄宗不堪忍受,举太子!将你王姓至于我李姓之上!王忠嗣,你好大的本事!
皇帝抓起高力士手中奏书,精准地甩到王忠嗣脚下,这一回再不是空口白话,玄宗冷声轻问,“王忠嗣,你有何话说?”
昨日王忠嗣见到的劾文,只洋洋洒洒参他不敬皇亲,挑拨诸王。皆是空洞言语,玄宗听他斩钉截铁道冤枉,也只待他今日聊表忠心。可如今李林甫留了一手,令将军麻痹大意,毫无防范,现下翻出更加严重的罪证,且俱是证据确凿,王忠嗣措手不及如何反驳?
那些事他确实做了,可他做的那些被人解读出“举太子”“离见诸王”“不敬国姓”“不忠陛下”的罪名,他说一句“冤枉”,“不敢”,“没有”就能过去的吗?
王忠嗣颔首低眉,默然无语。
玄宗见他呆立,又问了一遍,“王忠嗣,你有何话说?”
将军垂手,“臣问心无愧无话可说。”
“呵呵,好,既然如此,回去收拾收拾等旨吧。”玄宗十分干脆。
“臣遵旨。”
退朝时,唐玄宗一言九鼎,“王忠嗣!贬!”
*
王忠嗣并未如皇帝所命,下朝回家收拾包袱,他打马狂奔,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岳琳身边。
这一刻,将军对她如此想念。
可再心急如焚,王忠嗣仍在岳府前堂被岳夫人挡个正着,将军表明来意,“夫人,我想见见琳儿。”
王将军酒醉那日开始发烧,人烧了两天本是面色潮红,经过今日一番争斗,此时脸上白的不见血色,胡子拉撒,敛眉眦目,模样跟个野人似的,岳夫人哪敢放他去见自家女儿。
“王将军,琳儿这几日身子不好,不方便见你。”
“夫人……”
“将军,不如等我家太史散值回来再说吧。”
王忠嗣单膝跪地,恳求道,“夫人,我奉了皇命即将离京,求您让我见琳儿一面。”
岳夫人也是过来人,瞧他落魄的痴情模样,于心不忍,只得唤婢女先去通知岳琳。
岳琳早听花儿回报,王忠嗣来了,她对将军今日所历一无所知,受他那日折磨,还能饶得了他。
于是王忠嗣得她允许进了院子,却被拦在闺房之外,连个通报的都找不着。
呵呵,将军心知她存心怄气,也不硬闯,顺势抵在她的门前,虚弱开口,“琳儿,我来了,你在里头可听得见我?”
岳琳毫无反应。
“你若听得到,就回我一声吧。”
咚咚!里头传出两下敲门板的闷响。
王忠嗣知她人在门后,轻声问道,“昨日是我莽撞了,可有伤到?”
岳琳隔空瞪他,你好意思问?
将军好似心有灵犀,连忙讨饶,“是我错了,日后定不再如此。琳儿,别同我置气,饶了我这回,可好?”
岳琳背在门后,用屁股狠狠撞向门板,做梦!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王忠嗣听她终于有些回应,心中略微开怀,却又想起朝堂之上心灰意冷,话中不觉带出一丝委屈,“昨日又要罗五传话于我,知你心里想着我。可是,琳儿,无凭无据今日可没用上哪,对付不了李林甫,怎么办?”
岳琳回身将手置于门上,昨日她思来想去似有所感,还是遣罗五跑了将军府一趟,将李林甫同武氏勾搭害死御史一事告知王忠嗣。可听今日语气,似乎不大对头?
岳琳正想开口询问,王忠嗣却不再谈起,他得寸进尺要求,“琳儿,你出来让我瞧瞧你。”
岳琳倚在门后只不作声。
“呵呵,不瞧也行,那你给我留句话吧。”王忠嗣自嘲一笑。
他将宽大的手掌搁在门上,仿佛与岳琳隔板相触,在她门前自说自话道,“也罢,你好好养着身子,莫要任性,乖乖听老师的话。若是想我了,就叫罗五传话于我。琳儿,你记着,无论如何,我心里头总是念着你的。”
岳琳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语意之中愁绪蔓延,突然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连忙拉开房门,却又哪里还找得到将军身影,岳琳在容身之处四下搜寻,那个人却已消失无踪。
“王忠嗣!”岳琳心急得大声呼唤,回应她的却只有春夏之交的季风,还有那漂浮不定的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