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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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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众生生来便不平等,此般不平等是逃不过的。今时今刻我笑他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有朝一日他嘲我风餐露宿流离失所。”
……
“小姑娘,你信命否?”
……
“你命里带煞,老夫便是竭尽毕生所能,也无法全你个圆满。”
……
“切勿去求本就不属于你的事物。否则,失去的会更多,甚至是你原本就拥有的。”
……
“由是,你好好珍重眼下所得罢。”
……
……
父亲躺在床上,就连眼珠子都已不带转的时候,她耳边听见的不是抽泣,不是叹息,而是那位老者业已模糊的低沉的声音。
母亲手里的银篦蓦然落地,砸出清脆却沉重的声响时,这几句话也一直于脑海中萦绕迂回,不曾离去。
你命里带煞,终将从悲,由是,你好好珍重眼前罢。
2.
贾姨妈在明府做了大半辈子的粗使佣人,没有成家,无牵无挂,是苏母生前唯一交心的好友,也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当姨妈牵着她的手离开那座院落时,她本能的停在了门槛处,心中狂跳起来,回首张望。
张望什么呢?一座陈旧到不能再陈旧的院落,几棵古老到不能再古老的黄槐,一张石桌,几尊石凳,一口井,几处苔。
贤人留恋故地,是为在这舍得的情,参透的感。
她学着书上的贤人那样,微微皱眉,望着这些,想要逼出些与“留恋”有关的情感来,挤出几滴眼泪,却发现是如此的难。因为心中好欢喜。好欢喜,终于,可以不用再珍重,不用再患得患失。就当作这一切她都未曾拥有,这样便不会感到不公平有多么伤人,不会有什么渴求。
三年五载,春花秋月,总匆匆。
明府的后院紧挨着明家自家的私塾,每天起床,耳边都会传入朗朗书声,有时她听不懂,却觉得好听,于是每每起得很早,纵着胆翻了墙去窗边旁听。
教书的先生信佛,三句经纶,两句佛理,将一众明家子弟绕在云雾里。
先生捋一捋胡须,目光从书中掠起,扫过在座的各位子弟,定格于窗边的少女。
“佛法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姑娘以为,哪一味苦,最为苦?”
她盯着老先生看了片刻,才“啊”了一声,讶异起来。在这蹲了数年,自己都从来当自己是空气,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先生点到。
她细细嚼过这几个词,往事泉涌般淌进脑海。半晌,抬头道:“在我看来,这都不算苦。我所说的苦,不知先生是否认同。”
“佛曰其为八苦,必然是人生最为苦之八苦。你所说老夫必不认同。不过,你且说罢。”
“我曰,不得求。”
清冽明净的声音恍若一道风景,吸引了他的目光去。
明伏善于所有能让先生不快的事情。包括不好好回答先生问他的问题,不好好思考先生留下的问题,看着先生遇到问题时的表情幸灾乐祸。
可是这次,他没有像平时般带领着一众明家子弟去噎先生的话。望着窗边那个单薄的身影,品着“不得求”三个字,他由衷希望先生能凭借自己的知识阅历,解释于这个少女,这不为人生之苦,更不为最苦。
可是,就连先生也愣在了那里。
“这位姑娘,你芳名为何?”下了学堂,一个男孩子堵住她的去路。
她头也不抬,“我忘记了。”
“……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你是明家旁系谁的千金?为何要站在门口听讲呢?”
“我忘记了。”
“……那你明天还来么?”少年放弃了追问任何她都有可能回答忘记的问题。
少女推开他,飘然向前走去。
“看心情。”
明伏自认自己虽然年纪不大,但也隐隐有了玉树临风之气度,一表人才之风华。每次上街游转,吸引的少女数目都是按群来计算的。被女孩子如此打发,且最后被狼狈推开,还是生平第一次。
所以即便是记仇,他也记住了她。
“这位如花似玉倾国倾城的姑娘,你姓什么,总能告诉本少吧?”
“不能。”
“……你告诉了本少,你也没损失啊。”
“我告诉了你,你也无利可得。”
“……”
……
“这位如花似玉倾国倾城遗世独立的姑娘,我们暂且来探讨学术问题。本少昨天跟你跟得那么紧,你是怎么把本少甩掉的……?”
“我忘记了。”
“……那本少今日再跟你一回可好?”
“随你。”
“……要不这回,本少就正大光明的跟着你走好了。”
“那我就只有正大光明的甩掉你。如此正大光明,你可看好了,以后不要再来问我。”
“……”
……
“这位如花似玉倾城倾国遗世独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姑娘,四弟告知本少,你也住在我明府?”
“……嗯。”
“那你肯定是被邀请来苏杭游玩的贵族吧?本少求你了,你就告诉本少吧,你姓什么啊?”
“我姓苏。”
“可是徐州云龙湖畔的苏家?”
“是余杭西泠湖畔的苏家。”
“……嗯?……哦,一定是本少忙于功课,忘记了西泠湖畔还有一脉苏氏的贵族……那你定是应邀来府小住的,你来此多久了?要不明日得空了本少带你玩去?”
“不用了。我忙。”
……
明伏从来没有凿过毛石引过玉,这么细致且需要绝对毅力的活儿,向来被明二少爷视作洪水猛兽。然而,这一次,他却奇迹般的坚持了下来。
她是他引的第一块玉。费了二度春秋。
贾姨母发现她与明伏有频繁的来往,是因在整理房间时发现了明伏赠予她的及笄礼物及一封短信。
贾姨母双手捧着着那支晶莹剔透通体雪白的碧玉钗,叫来她,让她跪下。
“小小,这不该是属于你的东西。”
她当时仅是以为姨妈可能是误会了她盗窃,便自然地说:“哦,那是明二少爷赠予我的。”
姨母闻言,仍旧坐在那里,捧着簪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小小,这不该是属于你的东西。”
“我说了,是他赠予我的礼物啊。”
“这不该是属于你的东西。”
“……”
“这不该属于你。”
“……”
姨母收起簪子,走到她身边,在地上坐下,扶住她的双肩。
“小小,你可知,就这样一支簪子,轻则能将你我赶出明府,露宿街头,重则压入地牢,死有余僇?”
“小小,他是余杭明家嫡系的二少爷,而你呢?你呢?你的母亲生前以什么糊口,难道你已经忘了么?”
“……我们只是朋友……”
“你们能够是朋友么?你配作他的朋友么?小小,身为一个妓女的孩子,你觉得你配么?他属于你这辈子万万不可有瓜葛的阶层啊……”
“……姨母……”她颤抖起来,看向姨母。她从未听见过姨母说这么重的话。
贾姨母忍者眼中的泪水,用粗糙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小小,有些东西,生来就不属于你,生来你就不得去寻求。否则,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姨母抱住她,“小小,你离开明府罢。趁着老爷夫人还没有发现,带着这只簪子,离开明府罢。就当是放姨母一条生路。就当是放自己一条生路。”
她又回到了苏宅。
尘封了数年的门被重新推开。她扫去榻上的灰,蜷缩地躺上去,自己拥着自己。
倘若说原先的自己还对命运有一丝期待,那么现在的她是真切的意识到,期待只会让自己失去更多。
既然不得求盛夏温暖的日光,那么,就在寒冬中品尝冷的极致罢。
3.
文人墨客江南去,谁人不造采悦楼。
采悦楼与其他青楼一般,镇楼之宝自然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绝色女子。可采悦楼的花魁却又与众不同,一为只卖艺不卖身,二为你便是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也成不了她的入幕之宾。
只因这位女子看人从不看钱财多少,而看此人的文笔造诣何如。即便你身无长物捉襟见肘,只要吟得出为此女子所欣赏的佳句,便有机会与之月下共饮,畅谈一番。
千万不要让人听见你发出“那老鸨会同意么”的无知疑问。除非你想要体验被三岁小童一边扔泥巴一边鄙视你才疏学浅。因着余杭人人皆知,采悦楼是余杭明家明二少爷旗下的产业,这位少爷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你是想象不出,当时我母上大人的脸色是有多么精彩。”
“只要你还存在于世上一天,她的脸色时刻都会很精彩。”
西泠湖畔,荷风小筑,采悦楼的东家与花魁正就酒小聚。
“……你也不要讽刺我,我虽这么回了她,她心里自然还是会记恨你的。”
“我知道。可你能否告诉我,为何要推掉这门亲事?永安郑家的小女儿,据我所知,可是倾城之色啊。”
“……我还不想成亲。”
“那你这是逼着我尽快成亲。”
明伏指节猛地一扣桌,声音高起来,“这是什么厥词?”
她微微一笑,为二人添满月光杯,“你誓不成亲,却与我来往如此之密,虽说我是你的手下,你也打着关心下属的旗号,可在外人看来,我与你推掉亲事,还是有着不可推脱的干系的。”
“哈哈,”他举起酒杯,狡然一笑,“我之所思我尚不可束,他人之所思就更轮不到我来束了。”
她也一饮而尽,“所以嘛,这是逼着我来束。”
“……小小。”他的声音忽然沉下来。
“嗯?”
“你就那么不愿意……与我明伏二字扯在一起?”
“……怎么会?”她挑眉,随即一笑,“我愿为你一生知己。至于红颜,红颜多薄命,量你也不愿我沦落至此地步罢。”
明伏闻言苦笑,“你既自诩为我的知己,又怎能不知我……”
“听闻下月初一有踏青诗会,你带我去吧。”她利落的打断他,最后一句话,语气平和舒缓,却透露着几丝难以捕捉又显而易见的哀求。
她在哀求什么?
明伏待她如何,她再清楚不过。
初入采悦楼,她是做好了步上母亲后尘的打算。秉着一副好皮囊,老鸨甚至什么都未曾教导于她,就拍出了她的初夜。
那夜她被强行梳妆打扮,蒙上面纱,由侍女牵着,坐在了大厅中央的舞台上。她听见老鸨尖细的嗓门,喊出自己的名字,恰似集市上的老妇人叫卖自家的烧饼。透过面纱,她隐约看到了台下的人山人海。那些人嬉闹着,哄笑着,恰似在集市上掏腰包买烧饼的过客。
钱万才是西湖一带有名的土豪,也是风月场上的熟客,与老鸨相交甚好,他坐在舞台直对着的酒桌上,闻言,连头也不抬,便叫到:“一万两。”
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她知道,烧饼卖出去了。还卖了个好价钱。
此时,明伏明二少爷恰巧也在采悦楼,只不过不在楼内,而是在楼外的纤姿湖里荡着小舟,啃着西瓜,抱着美女,听美女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姑娘,就奴家看来,投身于风月场真是可惜了。”美女剥好一颗葡萄,轻轻往明伏已然张开的嘴中一扔,“但是命数这个东西,就是如此的玄。她写得一手好字,吟得一腔好诗,弹得一手好琵琶,关键在于,相貌也无可挑剔。倘若能被哪位豪门望族的公子看上,都比沦落到此等光景要好……”
“哦?采悦楼也有这般才女?她多大了?”明伏吃着葡萄,话不过心地含糊地问。
美女叹息一声,“就奴家看来,她不过及笄不久。哎,其实算上今日,她来我采悦楼也才不到一个月半,本因好好调教一番才拍出去的,可谁知妈妈如此心急……哎呀!奴家忘了,小小的初夜就定在今日啊……”
原本软在美女怀中没骨头似的明伏突然直起身来,“你说,她叫什么?”
美女不明所以,“奴家说过,她叫小小,大小的小,至于姓什么……奴家记得不太……明少,明少!您这是去哪啊……”
时值今日,两年过去,明二少爷为救红颜怒闯采悦楼上厢的事仍为百姓们茶余饭后永不过时的谈资。当年明二少爷稍稍施展拳脚,灭掉钱万才护卫三十,不顾众人阻拦,执意闯入上厢闺阁时,恰逢钱万才逼迫她脱下衣物。明伏二话不说,直接一拳出向钱万才面门,使之当场晕倒在地。事后,明伏高价买下采悦楼,命老鸨永世不得逼迫她卖身,又以重金送往钱府以致歉意,这事才算平息。
然而,经此一事,他二人皆名声大噪,一时间流言不止。直至明伏出面做出了解释,说他是看上了苏小小的相貌与才艺,认为这样的绝世佳人只做了他人共赴巫山的同伴,自然是亏大,于是想要收此女为自己所用,借此捞金。
其实,苏杭从不缺这般才貌双全却命途多舛的女子。她成为了幸运的那个,是因他心中有她。
她自诩不是敏感的女子,可就算这般,她都能深切的感受到,明伏心中有她。
然而她的心,却注定不能放下他。
三月草长,四月莺飞。
深春踏青的好时节,她央求着明伏牵来了两匹马,一匹玄墨色的,是明伏的专用坐骑,另一匹是枣红色的小马,名叫连夕,也会是她今后的专用坐骑,是她上次于集市上挑选的,委托明伏代驯养。今日,将会是她第一次骑它。
“……”
她站在连夕的身侧,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着。
半个时辰过去了。
“……”
她依旧站在连夕的身侧,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着。
“……”明伏坐在马上,无语地看着她。
“……”她站在地上,无语地回望他。
“……所以你是有多么畏惧?既然如此,又何必让我牵来它?”明伏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我并不是畏惧。骑马是我思量且期盼了好久的事了。只是我听说,这般上等红马也是认人的,通常只给熟人骑它,不然,定会做出伤害驭者的事来……我是想着,它被你养了这么久,定是已经忘记了当日在集市上是我买下它的事实,定是不认得我了……如此,我又怎敢贸然骑它……”
明伏闻言,哭笑不得。
“这样,你骑在先,我在后面跟着,你莫走远,就按着我原先教于你的法子,轻踢马肚,在这西泠湖畔小跑一段先罢。”
“……好,你且跟紧我了!否则……否则我就和你断交!”她赴死般喊道,迥然没有了往日淑贤淡定的模样,而后小心翼翼地跨上马背,坐安稳,执起缰绳,轻夹马肚。
连夕起蹄,开始缓缓前进,她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然而未等吐出,连夕像是踩到了什么尖利的物什,忽地抬起前蹄,长啸一声,而后狂奔起来。
她呆愣片刻,惊叫一声,大喊明伏的名字。可上等马就是上等马,虽然个头比一般的马稍微低矮一些,然而跑起路来,也堪比疾风闪电。
待明伏反应过来,已与她相隔了二里多地,只得勒紧缰绳狂奔起来,担心道:“趴下!切莫直身坐起!……”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梳妆整齐的鬓发也被风吹乱,散在她的脸颊上,遮住她的视线。什么都看不见,唯有闭上眼睛,将脸贴在鬃毛上,感受连夕的疾驰与自己狂乱的心跳。
然而纵使她已然控制住了当初的惊慌,她又不得不恐惧。因在一下一下的颠簸中,她明显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脱离马背。
莫不是她的命运悲惨到最后是沦落到个摔死的结局?……
连夕自然感觉不到主人的绝望,仍旧撒着蹄子狂奔着。一下又一下,终于,她的身体的重心已完全斜向左边,手也渐渐握不住缰绳。就在她已心如死灰准备赴黄泉的那一刻,一只有力的手臂,横在了她不盈一握的腰间,猛地向上一带,将她脱离地面。
而此时她却本能的又用手拽紧了缰绳。被大力扯向侧面的连夕受惊,奋力抬起前蹄向侧面落去,将侧面紧跟着的马儿踢翻在地。
由是,刚才捞起她的那只手臂,又紧紧地抱住了她。
二人被掀倒在地,向小路边的树林子里滚去。那人将她护在怀里,她闭着眼睛,感受着眩晕。
还有眩晕中由鼻尖传来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香气。
“姑娘,你还好么?”
待二人终于停止下滚,他腾出一只手拂开她额前的发,轻拍她的脸颊。
“姑娘,你睁睁眼。”
她寻着那沉稳中透着一丝清越的声音,一步一步,徐徐走出眩晕。
睁开眼,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那一刻,她从那双眸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一个双目微睁的美人,呼吸不稳,额发凌乱,眼神中透露着余悸、迷茫与好奇。
像是初生一般。
又像是重生一般。
对,重生。
轻启红唇,她想要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需要说些什么。
可她什么也没说。
“姑娘,你还好么?”
她微微点头。
她看见他剑眉一弯,星目含笑,嘴角一勾,竟还带起两个小小的酒窝。
“哦,呵呵,那便好。”
……
“多谢公子相救。敢问公子今日来这通向灵隐的小路,可是为了踏青诗会?”
“正是。”
“此般意外一出,诗会定是赶不上了。敢问公子身份为何?来日在下定为公子补上诗会。”
“哈哈,那便再好不过。”
“在下,余杭西泠,苏小小。”
“建业桃叶渡,阮郁。”
……
4.
她从没如此精细小心地书写过一封信。
字体。开头。称呼。措辞。结尾。落款。
待到她满意,忽觉一个白日已然过去。
满地废弃的纸张中,贾姨母端着燕窝满脸惊讶地站着。
“小小,你这……是要寄予谁的书信?”
书写完邀请函,她才发觉自己已在这一桌一椅的狭小空间里坐了整整一日,疲惫不堪。
“一个普通友人罢了。”
自她听从姨母的话搬出明府,姨母对她心存愧疚,时常便抽空来苏宅照料她。两年转瞬逝去,姨母也是一直看着她一路走来的人。
“何来普通。这么多年,姨母从未见你对谁如此上心。小小,”姨母将燕窝递于她,“你可是……终于有了心上人罢?”
她接燕窝的手僵在半空中,原本浓浓的疲惫之意霎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又何来心上人一说……?”
姨母慈爱地一笑,“我虽不曾经历男欢女爱,但在明四小姐别院中伺候了这么多年,总归是看得出端倪的。你此时的模样,与当年情窦初开的四小姐,别无二致。”
“……”她似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自己为何如此看重这封信,为何删删改改了整整一日,为何……
为何这整整一日,那杂着两枚酒窝的笑容,一直都徘徊在脑海,不曾离开?
不爱一个人,就是真的不爱,即便他待你再如何如何的好,与你趣好多么相投,你就是觉得,有一处就是不合,死命不合。至于是哪一处,你用尽毕生也察觉不了,也无从察觉。总之,你很清楚,不是他,不是他。
爱上一个人,或许真的不必经历太多事、太多人。而是你遇到了他,且与他打过一个照面,甚至于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会有灵魂归宿的感觉。
你感到自己坚决不能放手,坚决不能错过,坚决不能。
那日她睡得并不好,她记得很清晰。
她想了数种与他重逢的画面,例如她在宅门前,远远看着他骑着那日的那匹青骢,缓缓向她行来;抑或她正在湖畔赏景,一回身,发现他在身后微笑地凝视着她。
然而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当她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熬到天亮,砰然推开门准备去洗漱时,看见的却是慌张地从石阶上站起的阮郁。
她震惊地站在原地,就那样与他对视着。
许久许久。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近!!!”
阮郁匆忙捂住双眼转过身。她故作愤恨地说完话后立刻重新钻进屋子里穿好外衣,梳好发髻。
半个时辰后,两人又在旧地重逢。
“你……为何来的如此之早?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她梳妆完毕,表面淡定,心跳却快于平日,连说话声音都有一丝颤抖。虽说喜大于惊,但她却坚决控制着,希望不要表现出来。
“……是姨母出门时许我进来的……我……担心找不准地方,于是早来了些许……”他的话语里竟透露着些许不安与委屈,琥珀色透明的眸子并未直视她,而是看向脚下。
那你又为何不等在前厅,而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几欲问出口,又觉得答案定会令对方感到尴尬,于是咽了下去。
他的耳垂处依旧有一丝朱红。当她注意到此处的时候,脸颊也莫名的烧了起来。
她清清嗓子,柔荑般的手向远处一指,“书房请便。”
阮郁其实并不擅长诗歌。
当她指着院落中一株海棠,对他说,“以海棠作诗一首,不限韵,请。”的时候,他没能像她所认识的文人雅士一般出口成章,甚至于连思考的姿态都没做出。他只是沉默着,用水亮的琥珀眸子望着她,嘴角抿着笑容。
“我……并不善于作诗……那日前去灵隐,只是为了去见旧交一面……”
往日的她,此时应是已然笑容可掬地送客了。然而,面对着这样的他,她竟想不出将他请出苏宅的理由。
只因他不会作诗,不懂诗文就要将他请出门?
不合适。
不愿意。
有雀鸟从海棠树上飞下,飞至书房门檐,叽叽喳喳地叫起,惊醒她的神思。
原来不知不觉,她又那样呆呆地看他看了许久。
“无妨,今日春和景明,难得的好天气。诗且不作,山水不可不赏。容在下尽地主之谊,邀公子同游西泠罢。”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游了灵隐,赏了西泠。清河坊的冰糖葫芦,雁荡山的十里兰溪。平湖婵娟暖色,钱塘浪涛拍堤。
阮郁每日清晨御青骢而来,她便坐了油壁车,跟在他的马后。像是出嫁的女子,由夫君在前头领着,走过长街短巷,走过朝霞夕日,走向属于他们的日子。
隔着那一道帘子,望着马背上的他,宽厚的肩,挺拔的背,她会有错觉,会觉得自己,真的是这样一位出嫁女子。
其实,阮郁有何处好?
阮郁有何处好?
他不会作诗,不知音律。不善言谈,不喜表达。他们一同的时光,时常只有她的声音,她在谈天说地,她在感慨惊叹。他只是倾听的那个,随声附和的那个。
有时候她都会感到疲倦,犹如在启蒙一块木头,永远都得不到回应。
然而,就在这样的疲乏中,她渐渐地,说出了一些深藏心底数年都未曾说出过口的话,流露出了一些拼命压制多次却从未展现出的情感;她会在他面前毫无顾及的大笑,也会不明所以的大哭;会像一般闺阁女子似的撒娇,会提起裙摆在山野间疯了般的狂跑。
而阮郁会在她大笑的时候,目光如同清暖的泉,将她包围,会在她哭的时候,用自己的怀抱锁住她的泪水;会在她撒娇时,捧住她的脸颊,轻轻抚摸,会在她狂奔时,站在原地,微笑地等候。
成千上万的路人,不可计数的情愫。
她看过许多,想过许多。
虽然没有一样如当下此般,可当下,她觉得很好,很好。
倘若有朝一日她已疯魔,成了一把大火,熊熊燃烧,烈焰乱舞,祸害人间,他不会是浇灭自己的水,也不会是抬水来浇灭自己的人。他或许是唯一一个,会缓缓张开自己的双臂,走向火焰,抱住火堆的人,任由大火灼烧自己,纵使已然遍体鳞伤,也要轻柔的拥抱住她,平息她的怒意的男人。
这样的他,就够了。
这样的爱情,就够了。
那日夕阳正好,西泠静水流深,波光粼粼。她跳下车,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跳着脚,避开泥泞,恍若一只归燕,向着松柏下已束好马的阮郁行去。
她的肤色尤为白净,在夕阳的投射下,柔和而朦胧。一直向上弯着的唇,此时如一弯细细的红月,勾着他的心思。
她抬眸,阮郁正巧伸过手扶住她,一边扶额,一边稍有羞涩的说:“我本不善于舞文弄墨,但心里似憋着一首诗。”
她闻言大笑起来,“阮公子今日是受了什么委屈,他物不憋,竟把诗憋在肚子里,哈哈哈……”
他用扇子轻敲她的头,“你莫取笑我。我只想好了两句,剩下两句……”
“你说你说!剩下两句,我们一起想。”
“嗯……此般甚好。”
“快说吧。”
“先说好,你莫取笑我!”
“哈哈,好说好说,我不取笑。”
“……我不信你。”
“……你只能信我。”
“……我还是不信。”
“……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说说说……”
“快!”
“好。”
于是他轻轻念道。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他说出这样的句子,她瞧见漫天的烟火。
芙蓉帘帐探春深,红烛暖光照情痕。
歌管楼亭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那一轮春晓秋冬,他与她一同走过。
她一向觉得苏宅冷寂,没想到,她此生的温暖之最,是在这感受到的。
5..
阮郁又收到了一封家书。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家书便接连不断。刚开始,他还会书信以回,而渐渐,他也只是读完,而后烧掉。
她从不曾要求去看家书的内容,正如她从不曾过问他的背景,他的家世。
倘若阮郁想要告知她,她想,不用她去要求,他便会这么做。
实则,她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去过问,去要求。
即便在这场恬静温馨的爱情里,即便知道自己被爱得深切,她也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身份。这般记着,记得越牢,就越能控制住自己,记得越牢,就越知这份幸福来之不易,就越加珍惜。
她将家书递于阮郁后转身离去,阮郁看着信笺,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而后叫停她的脚步。
“小小,我一直都未能告知于你,其实我……”
“我在厨院忙活了一上午的梅渍子姜,方才偷闲,叫玉琳儿给我煨着呢,我还是不放心,且去瞧瞧先。”她笑着打断他。
他终是准备好说了。
然而,她却忽然什么都不想听。
他是何种氏族的后裔,属于何种阶层,她是能猜到的。可只要他不曾说出,她就好像可以装作不知道,可以无所顾忌地爱下去。
“小小!”阮郁又一次叫住她。
“……嗯?”她终归停下脚步。
他温柔地一笑,“你稍等片刻,我读完信,与你一同去。”
然而,家书当着她的面启封,他愈读手愈难以控制的颤抖。待最后一行字收入眸中,家书飘然落地。
她几步上前,裙摆带风,扫起那封信,用手收拂
。
阮父病重,朝不虑夕。
“小小,这亦是个时机。等我半月。半月一过,我定当回来,将你明媒正娶。”
于是,青骢蹄声急骤落下,渐行渐远。
于是,茶凉了盏,饭凉了碟。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挽留他尝尝她费了两个时辰才做好的梅渍子姜,甚至未来得及向他讨一个拥抱,甚至连一句小小的关怀抑或抱怨都未说出口。
可是倘若真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她真的会抱怨么?
她会向这个她苦苦争取来的男子、这份她僭越了自己的身份才得到的爱情,流露出自己的抱怨与气恼么?
这未免太过得不偿失。
不就是半个月么。只是半个月而已。待到这轮新月圆满,她也就同样圆满了。
原先看了那么多的相思词,都不比这会儿什么都不看,仅对着残烛余光想着他要来的怅然若失。
阮郁走后,她感觉自己是在弹琴,可弹的曲却都是死的,毫无生气。她感觉自己是在唱乐,可唱的乐都是暗的,毫不靓丽。每日,思绪都像是被困于囹圄之中,只有夜晚对月数日子、想象着他回来的场景的时候,思绪才是自由的,灵越的。
三日过去了。她想,他应是已经到家了。
五日过去了。她想,他应是已经找到了京城最好的大夫,并请回府诊治父上了。
十日过去了。她想,父上的病情大约已然缓和,不日他便能上路归来了。
十三日过去了。她想,他很快就要到了。
十四日过去了。她想,自己应该将以后便属于他们二人的苏宅打点一番,以便更好地迎接他。于是她收拾了闺阁,置办了新家具,栽下了两株海棠。
十五日过去了。她没有再想,而是拿着本香山诗集,搬了石凳坐在苏宅门前,等着他与青骢归来。
十七日过去了。她依旧坐在那里等着,诗集读完了,便盯着宅门前小道边的一花一草,一水一木。
十九日过去了。她没有再想,也没有再坐在那里。
二十九日过去了。她只是在等待。
只是等待。
等待有个好处。
刚开始他要离去时自己的那种懵然,和起先猜想着他的行程时那种溪流般的忧伤,以及后来被焦虑与担忧掀卷而起的天崩般的失望和无奈,在往后漫长的等待中,都渐渐平息下来。好似她从来就无所期待,好似她始终都是一个人。
有几个晚上,她又梦到了儿时遇到的那个老者,听他用着感叹天气景物般得平淡的语气打量着自己的命途。她听见自己反驳道:“不是这样的!我终会等到他!他定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耽误了行程罢。”
老者嘴角一提,“哦,姑娘,你真是这么思虑的么?”
“……”
“其实你是最清楚的,他不会回来了。”
“……”
“你最清楚,你根本就无法获得幸福。”
……
夜半惊醒,忽觉梦啼妆泪红阑干。
在这无边无际的等待中,她花了十日,删删改改,写了一封信,又与绣娘新学了几种手帕图样,绣成几副,想要寄于阮郁,可耐不知如何寄予,便寻摸了些好酒好菜,香茗蜜饯,招来明伏。
明伏进苏宅从不讲礼数,向来是当作自己的院子,踢窗踹门,横冲直撞,不见其人便闻其声。
“我已经闻到了,上好的城东老白家竹叶青,仅此一坛了,我可是要了好多次啊,奈何那老头就是不给我,我还以为他们自产自销了。没想到,居然在此处能够与之一遇,夫复何求啊!”明伏大步走进,却没走向餐桌,而是走向了一旁高榻上的她。
“我从不知你还会女红,”明伏于她对面坐下,随意挑起已经完工的手帕,细细抚摸上面的鸳鸯,“绣的还挺像。你是想着要绣鸭子,结果绣成了鸳鸯罢?”
她二话不说,抄起剪子朝他门面扎去。
“女侠手下留情啊!是我错了……不过,真的没有误打误撞的成分?……这不像你啊。犹记我上次邀你描蒲柳叶,结果你送了白杨叶的细图给我。”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未抬头,一直专注于绣盘中央的墨竹。明伏借着烛光的影,赏着她的侧脸,一时竟是二人都未开口说话,屋里安静的有些异常。
许久,明伏轻笑一声,“你说得对,士别三日,手艺,能力,都会不一样。想法犹是。”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小小。”
“嗯?”
“算上今日,已是五十日整了。”
“……嗯。”
“小小,他说过,只让你等半个月。”
“嗯。”
“……那,我们不等了,可以么?”
闻言,她终于抬起头来。
“你无须等,而我,我甘愿等。”
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甘愿,什么都换不来。
明伏闻言失笑,笑了一阵,又沉默下来。
“明家不好么?”
这么多年,收了直白,铡了盲勇,他终是问出了口。
“……这和家族好不好没关系。明伏。”
如果我要追求的仅仅是家族,那你大可不必来安慰我,因为那样,我的伤痛之处便不是心。
“明伏,帮我寄封信于他,可否?”她说着,将信递给他。
他接过,看着上面那熟悉的字体,心中酸涩。
“这封信倘若他没回,那我就亲自去一趟建业阮府。”
明伏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只直撞向城门的燕子。
姨母咳疾发作,离开明府,重入苏宅。
这些年姨母也愈加苍老,平日并不发觉,如今整个人无力的躺在床榻上,苍白着脸色,也多叫她心酸。
“小小,姨母看来……咳咳……阮公子他……”
“他会回来的。”她舀起汤药,慢慢吹凉,递向姨母嘴边。
“……小小,这都已经三个月了……”
“他会回来的。”她拾起绣帕,轻拭姨母的嘴角。
“……姨母听说,阮公子他……咳咳……他的家世……”
“他会回来的。”她将绣帕放下,重新执起汤匙。
姨母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匹直奔向悬崖边的马。
南齐宰相阮道第三子,单名一个郁字。
6.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又是一年深春时。
江南名妓苏小小于余杭最富盛名的酒楼丰咸阁大摆酒席,宴请明伏明二少。
“东白竹叶青、洞庭碧螺春、丰咸三十四御肴、采悦四大明珠,外加花魁我一个,这般破费给明二少送行,请问公子可还满意否?”她眼波流转,道不明的风情。
明伏大笑起来,“哈哈哈,自然是满意!满意,倘若花魁苏姑娘愿与少爷我一同赴京,本少会更加满意。”
她故意娇嗔起来:“奴家想是想,只不过这样一来,公子这留在余杭的采悦楼,又要靠谁撑起来呢?公子这如流水的帐,又要谁来结呢?”
“……够了,你且正经点。”明伏做了个晕厥的表情,扶额道。
她微微一笑,了然地收起媚态,恢复嗓音,“不过说实话,你是真不打算回来了?”
“此次是要在京城置业,没有十几年是做不成的。我兄长定是要留在余杭打理家产的,几个弟弟也各有各的事可做。嫡出一脉,也就只有我,浪荡了这么些年,必是要收敛些,也该做些什么了。”
“有觉悟,有觉悟。”
明伏斜睨她一眼,“不过话说回来,小小……”
“嗯?”
“你真的不和我一同去?阮……他,可是也在那儿。”
她垂眸,“不去。”
“……你如此,是因为已然忘了他?”明伏察觉到,问出这句话时,心中隐约的期待与激动。
“……自然不是。”
自然不是。
明伏自嘲地一笑,他在期待些什么?
与她相守相知的人可以是任何人,都不会是他。
“那你为何不去找他?”
“我……我不知道。”
她总觉得,一旦去找他了,一旦她去探寻、去祈求了,所有东西都将会失去。包括原本拥有的,短暂而甜蜜的回忆。
这场爱情里,她太卑微,卑微到连祈求都不敢,害怕一旦贪婪,便什么都失去。想要不失去,只得呆在原地,等,一直等,永远等。
等来了的,是原本就属于她的。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享有,毫无顾忌地爱。
“小小,你可知,我听说,他已然定亲了。”
“我知道。”她细细酌着酒,只是平淡的作答。
“小小,你可知,阮郁是绝无可能推辞掉这门亲事的。”
“我知道。”
“你可知,他是娶不了你的。”
“我知道。”
“你可知,你这样等下去,也只能是白等。”
“我知道。”
“你可知,他待你,不如你待他一分一毫。”
“我知道。”
“你可知,你对于他的价值,远不及任何一个名门千金。”
“我知道。”
“你可知……”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需要我……”她打断他。
“那你可知,我也需要你呢?”他蓦地站起来,同时打断她。带着一丝恨戾,一丝决断。
“……明伏,你……”
“好了,酒也喝了,菜也吃了,曲子也听了。我稍感疲乏。先走一步。”
明伏离开的那一日,她没有前去相送。
那日斜风细雨,她在西泠湖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沉默地站了整整一日。
7.
诗词歌赋里,写了那么多的爱,写了那么多的忆。
由是,如何不去爱,如何不去忆,如何不在意,如何遗忘,只得靠自己去琢磨揣摩。
这个过程太过漫长艰难,她一路走来,遍体鳞伤。
明伏走之前,将采悦楼转至了她的名下。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如何去经营一座青楼,确使她绞尽脑汁筋疲力尽。然而如此一来,有些悲伤,也就没了时间去细嚼,有些绝望,也就没了空闲去吞咽。
明伏何等用心,她怎会不知。只不过此生,她必是无法回报了。
既已知无以回报,便不再去顾及心中难安。不是说命有轮回么?那么下一生,她定专守着他。
又是一年一度的踏青诗会。
此时的她已能熟练地驾驭连夕。一人一马,行过当年的湖堤,当年的松林,行在当年通往灵隐的小道上。
她忽觉这条路她走了这么多遍,却从未好好赏过这一路上的风景。
原先是因为不曾留意,而后,是因为身边有比风景更吸引自己目光的人。
再然后,是因为无心留意。
“这位姑娘,请问,前去灵隐飞来峰的道,可是这条?”
她闻言,转过身去。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是他回来了。
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的身形。
这是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人。
她并未回答他,只是牵着连夕,呆立在原地。
“……姑娘?”
“……”
“姑娘?敢问前往灵隐飞来峰的道,可是这条?”青年走近两步,恭敬地垂首行礼。
青年虽未微笑,但抿嘴时,颊边的两枚酒窝,仍可显出雏形。
“……哦,嗯。然。敢问……公子今日来这通向灵隐的小路,……可是为了踏青诗会?
“多谢公子相救。敢问公子今日来这通向灵隐的小路,可是为了踏青诗会?”
“正是。”
“此般意外一出,诗会定是赶不上了。敢问公子身份为何?来日在下定为公子补上诗会。”
“哈哈,那便再好不过。”
“在下,余杭西泠,苏小小。”
“建业桃叶渡,阮郁。”
……
记忆忽然涌入脑海,带着钻心的疼痛,让她难以自制地弯下腰,捂住胸口,蜷在地上。
青年仍旧垂首回答道:“正是。”而后抬起头,正看见已然半躺于地上的她,立刻几步上前,用手扶住。
“姑娘!姑娘可是不舒服罢?”青年慌张地搀住她,扶起她的上半身,让她半靠在他怀中。
一股熟悉的淡薄荷气息。
“……你是……”她拧紧了眉头,艰难的启唇,发出喑哑的声音。
你可是他?
她真想这么问,却不知自己期待的是怎样的答案。
不是?
好,那便作罢。
是?
那么阮郁,你可告知于我,这两年,为何音讯全无?你可告知我,为何不曾守诺,前来找我?
你可告知我,可还爱我?
你又可知,这两年,我过的是何等艰难?我受的是何等苦痛?
倘若你真的爱我,那么你又何其忍心,何其忍心!
除非你,真的没有爱过我。
“在下,平山鲍仁。”
她抬起头,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平静且坚定。
青年没有骗她。
失望之余,还有一丝庆幸。
他果真不是他。
诗会上,鲍仁仅思索片刻便能出口成章,丝毫没有他当年被逼作诗时的窘迫。鲍仁无论走向何处与谁交谈,都谦逊有礼低首作揖,丝毫没有他当年大气的神色与温柔且稍显羞涩的笑容。
鲍仁的字从行楷,清晰且飘逸。
他的字从行草,杂乱且富有神韵。
鲍仁的眉头处时常沉锁,而他一向是舒展的。
鲍仁的声音冷寂凛冽,如寒风穿竹,残月踏涧。
他的声音低沉清越,似深秋雁过,春夜悠笛。
鲍仁若无意间撞上她的目光,定会低首致歉。
而他,会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将自己变作她的和煦春阳。
他不是他。
可鲍仁的出现,仍旧毋庸置疑的打碎了她原本竭尽全力粉饰的太平与安定。她做不到不去想那个青年,不去想他来自哪里要去何方,他此时此刻正在做甚,将来又要干些什么。她做不到不去打听有关鲍仁的一切,他的下榻之处,他的此行所为。他的故事,他的梦想。
倘若……倘若,他能像他一样……倘若,她能把他当作他。
她寻了个好日子,邀仍旧停留在余杭的鲍仁小聚。
她记得诗会那日,他避开了所有的酒杯,至始至终端着自己的那一碗茶盏。于是她准备了上好的毛尖,上好的清泉。
香茗入口,她捕捉到他眼中转瞬而逝的一丝惊叹。
看到他的反应,她竟释然一笑,感到满足。
“不知公子,是否介怀在下的身份。”
鲍仁闻言,竟站起来作了一揖,“鲍仁不敢。苏姑娘才貌双全,德艺双馨,能被姑娘邀会,与姑娘同桌品茶,是鲍某三生有幸。只因命运无情,世事造弄,各人无奈选了各人的路。”
她颔首,“说得好,只因命运无情,世事造弄。不知鲍公子,也有自己无奈选了的路罢?”
鲍仁一怔,“……姑娘所言,鲍某不甚领会。”
“你自小胸怀大志,意在仕途。”她轻抿一口茶。毛尖,有些太清苦。
“……是……”
“奈何求取功名之路漫长且花费巨大。你承担不起,便背井离乡,万里迢迢走遍江南,想要靠文笔为生,攒足银两。不料路遇匪徒,被劫去了先前赚到的所有银两,只得停在余杭。”
“不知姑娘是在何处听说……”
“倘若,我告诉你,我愿助你一臂之力,为你供全这上京的所有费用,而我只有一个请求,你会答应么?”她打断他,于茶盏中抬起头,平淡从容地看着他。
鲍仁缓缓站起,用坚定且不屈的目光回望向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美艳动人,却让他,这个与她相识接触不到一日的陌生人,都感受到她身上那难以抑制的沧桑哀郁气息的女子,“鲍某虽不才,家境贫寒,仕途多舛,但风骨气度尚存。姑娘大可不必可怜鲍某,还是收回方才的话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可怜你?”她拿出了真实的性子,嘲讽的弯弯嘴角。
鲍仁顿时哑口无言。
“我亦是在艰难时日受过他人恩泽的人。知恩当图报,可耐我欠恩人太多,反而无以为报,便放弃作罢。然而,对于其它正处在艰难时日的人,我是乐意于尽我之所能相助的。”
“……”
“并且,我仅有一个请求。”
“……”
“仅一个而已,还望公子应允。”
“……姑娘且先说。”
“五日。陪我游遍这余杭。”
鲍仁是欣赏她的。
那样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少的女子,小小年纪便盛名广传于整个江南,才貌可见一斑。
然而他未曾想到,那副倾国倾城的好皮囊下竟也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不可多得的灵魂。
游玩的途中,她毫不介意的讲出自己的故事。会在讲到趣事时开怀大笑,会在悲伤哀婉处提着嘴角流泪。她会在看到漂亮的鸟兽时感慨惊叹,继而紧追其后,直到跟丢了罢。她会在发现野林叶间鲜艳而圆润的浆果时直接将鞋袜脱下,三下两下爬上树,摘下细尝。
她会在山野间奔跑,会在江河边放声大唱。
她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那日,两人游完同归,在西泠松柏林的小路上,她忽然开口。
“他其实也是会做诗的。只不过那诗……还是不叫做诗比较好。”
“……例如?”
“你看,你看,就在那。”她上前快走两步,指着一棵最为高大蓊郁的柏树,“那日他就骑着青骢,停在这棵树下,我于现在这个方向,坐着油壁车。我跳下车,他也方束好马。我走过去,他说,他有了一首诗,只不过,只有两句话。”
他以目示意,等着她说完。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他微默片刻,说道,“好句。”
“是啊,在我看来,不究文藻修辞,这确是好句。直白,却令人感动。只不过,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未曾想好另两句。”她平静地赞美,平静地议论,平静地陈述。好似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鲍仁思索片刻,“不如直接加上当时二人相逢时的场景,后接此两句,表情意已定。此般叙事手法,倒不枉费后两句直白却感人的才情。”
她笑起来,拍手道,“如此甚好。你果然是造诣颇高。”
他轻笑,“那便加上……”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鲍仁,我可有同你讲过……”
“嗯?何事?”
“……没事,我记错了。”
我有同你讲过,你很像他么?
她给了鲍仁三万两白银的银票。
鲍仁走的那日,她以茶代酒,遥遥相送。
一饮而尽,满腔哀愁。她果然还是喝不惯毛尖。毛尖太过清苦,她的命里,早就不缺这样的物什。
8.
今年的春比之往日,来得晚些。
白梅早已凋零,海棠却仍未吐露芬芳。
捕快闯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绣手帕,绣的是一株并蒂莲。
并蒂莲花瓣重叠且繁多,需要用到的不同颜色的绣线也多,针法复杂。待他们说明来意,她对捕快说:“快要成了,你们且等我绣完罢。否则到时候,又忘了该用什么颜色的线,该从何起针。”
捕快一把从她手中扯过绣帕,“到时候?!小娘子真是天真啊,还以为能回得来?若是无大事,你当弟兄们愿意操着家伙逛青楼?”他□□着摸上她的脸颊,“再说了,我们当差办事,还需按小娘子你的节奏来?美人,面子可真大啊!”
她猛地站起来,左手扫开轻薄她的捕快的胳膊,右手顺势抄起案几上的茶杯,狠狠地向他头上砸去。
“既然回不来,那再多做件错事,也是无妨。”
鲜血从捕快的额头流畅地淌下,顷刻间便模糊了他整张脸。捕快“啊啊”的叫着,惊慌地用手按着额头,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佩剑就像她刺去。
“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竟敢伤了老子,老子今日放你活着走出这扇门,老子就他妈是王八!”
另一个捕快此时却冲上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同伴,拦下他的剑,“你莫动气!上头说了,要活的,完整的!你把剑收回去!万一不小心伤着这女人了,且不管头怎么处置你,钱老板也不会放过你!”
果然,是钱万才找的事。
当年明伏怒发冲冠为红颜,之后虽是安抚了钱万才,可面子是当时输了就没得捡了的东西,钱万才又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动不了明伏,动她就简单多了。更何况,当年之事,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而起。
当年明伏方离开余杭时,她就料得到钱万才报复她的时机到了。失去了明伏的保护的她,堪比失了莲叶遮风挡雨的白荷,轻轻一阵风一场雨,就能散了花瓣。可是她却未料到,过了一年多,直到今日,这场报复才来。其中原委,着实经得起推敲。
钱万才报官,声称她的采悦楼已逃了近三个月的税,税金近千两。
逃未逃税她不知道,也无心知道,但她清楚的是,只要钱万才要整治她,随便一个理由都是足够的,她都无从反抗。既已在劫难逃,且看他最后开出的是怎样的条件。
牢狱里空气潮湿,气味难闻。蚊蝇无时不刻不在眼前乱飞,偶尔还能听见老鼠吱吱地叫声。外加春寒料峭,地牢内更是阴冷。
她按狱卒发粮的时间,推断出此时正值午时。
这是狱卒第十五次发粮,换而言之,今日已是她入狱的第六日。
月白的云罗缎纤尘不染,发髻也丝毫不曾凌乱。除了吃饭时间,她始终静静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不哭不闹,不言不语。
其间她虽未被传召,倒是有过贵客来这肮脏不堪黑暗无比的牢狱中探看过她。
钱万才首屈一指。
他带着小厮,走到关押她的牢门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靠墙而坐的虚弱的她,轻笑一声:“苏姑娘,好久不见。”
她勉强睁开眼睛,从上到下大量他一番,随即一笑,“钱老板,别来无恙。”
钱万才饶有趣味,蹲下来,于牢门外平视着她,嘴角挑起一丝轻蔑的哂笑,“苏姑娘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像苏姑娘此等纤弱美人,是万万不得在这种地方多呆的啊。我钱某也算与苏姑娘有缘,愿以寒舍相邀,不知苏姑娘可否赏脸呐。”
钱万才不似一般的土豪乡绅,满脸横肉大腹便便。不去计较他的姓名与家业,性格与手段,他也算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谦谦君子。可他是商人,爱面子重名声的商人。他能容许自己的风流多情之名传遍天下,也不容许谁妨碍了他这风流,谁断送了他这多情。
他这是要她做妾。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四年过去,他照样能用最有效最恨戾的手段,将回明伏这一军。
他这是要让全余杭的人都得知,明二少爷当年怒发冲冠付出巨大代价救下的红颜,并不稀罕他,而是做了他钱万才的小妾。
她闻言一怔,没想到他会直切正题,挑明的这么快。而后她使尽全身力气,做出娇媚惹怜的模样,“钱公子说笑了,奴家命贱,哪里适合如钱府般的大宅子。这里虽是脏了点,然是,配奴家的命。”
钱万才挑眉,“哦,换而言之,钱某这是被拒绝了?哈哈,被江南名妓苏小小拒绝,不算失了颜面!不过……这真是苏姑娘你的最后决定么?”
如果她不愿做妾?那要如何?
倘若这件事的主谋只是钱万才,那么如果她未答应他,最坏的结果也就仅仅是在牢里坐一辈子,采悦楼关张大吉。因为以他的骄傲,定不会置她于死地。
然而她很聪明,这件事,并非钱万才一人策划。
当另一个起到推波助澜与权力后盾作用的人出现时,她不得不震惊。
当朝宰相阮道。
“老夫一直想着来亲自会会你,让我儿日夜思念、以命相守的女人。”
仅一句话,就将她震杀在原地。
“前年,他为推脱掉与吏部尚书许大人小女的婚事,纵火烧了软禁他的宅子。”
“……”
“去年,他为推脱掉与大司马楚大人独女的婚事,割脉未遂。”
“……”
“前些日子,皇上将六公主许配给他,你猜你那深情郎又干了什么事?”
“……”他干了什么?他会不会……
可惜阮道并未给她思考的时间,直接道——
“他吞了金。”
“第二日婢女发现的时候,人早已僵硬。”
……
“他从小就与他的兄弟迥然不同。他不愿舞喜文弄墨,不图功名利禄,不服看管束缚。最爱一个人牵着他那匹青骢,游山玩水,畅游天下。”
……
“他母亲甚早之前就同老夫说过,一味地软禁他必是要出事的。可老夫当时并未在意,总觉得,关一关,正好改改他的性子。以他一贯的温和,倘若出了事,老夫也定能解决。”
……
“可谁知他对你用情太深。老夫未曾料到,改是改了他的性子,却是改得更加执着顽固,极端易怒,全然不懂变通。”
……
“可老夫不后悔。他看重的,不是我这个父亲;阮家要的,也不是这样的儿孙。然而,身为父亲,最后所能为他做的,却只能是成全。”
阮道说着,长叹一声。
“他走时留了书信,信中告慰了众人,却单单分毫都未曾提及你。你懂他的意思罢。”
……
“由是,老夫亲自来此,送儿媳一程。”
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本以为,他未曾爱过她。却不知,他爱得比谁都深刻,甚至早已甚于她。
她本以为,他已然忘却她。却不知,他将她与自己的性命紧绑在了一起,没有一刻忘记。
她本以为,这场爱情里,是自己输的一败涂地。然而事实上她确实输了,以另一种输得非常彻底。
他太过高明,她根本赢不起。
她忽然想要仰天大笑。
那算命的老夫!你可看清了!我苏小小既是命里带煞,无法圆满,可我也终是拿到了我最为珍贵的宝藏!
即便这珍贵的宝藏需要拿命来换,又有何妨。
又有何妨!
想罢,她立身而起,微整罗裳,稍理鬓发,敬重地向阮道鞠下一躬。
而后,对着自己倚靠了数日的那面墙,直撞而去。
书中曰,人逝去之前的每一秒,都会被无限的拉长,用以回忆自己的平生过往。
她忽地忆起,那年深春时节,草长莺飞,林荫小道,湛蓝天色。
他那沉稳清越的声音,他那琥珀色的眸。
“在下,余杭西泠,苏小小。”
“建业桃叶渡,阮郁。”
尾声
今日,乃是当朝六公主大婚的吉日。
建业虽是都城,但因建都不久,并不算繁华。像今日这般热闹,也是少有。由是百姓们皆举家上街,围观迎亲送亲的礼队,赞叹不已,庆贺欢腾。
迎亲的队伍从城西阮府出发,当朝宰相阮道亦一身红衣,与妻妾相伴,满面春风地站在宅门前,手捋着胡须,慈祥且骄傲地看着马背上准备前去迎娶公主的新郎。
那日他饭后散步,正巧路过软禁郁儿的后宅,推开门,想着与之谈心一番,却见郁儿正抓着一把未经打磨的碎金,一颗一颗,向嘴里投去。
他一愣,随即大吼一声“住手!”,也不管自己年近五十的身体,几步狂奔上去,扑倒自己的儿子,扒开他的嘴,疯了似地抠着他的喉咙。
“郁儿,你吐出来!你快给我吐出来!快!”
阮郁漠然的垂着眸,睁开父亲的钳制,继续往嘴里塞金子。
“……来人啊!快来人!快给我绑住他,快!”
几个护院与仆侍立刻被叫进来。众人合力绑住阮郁,又请来郎中,喂下他灌胃的苦水,将他倒着吊起,狠劲拍打后背。
阮郁猛地一阵咳嗽,几颗碎金子从他口中吐出。
阮道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他决不能放过那个女人,那个险些让他失去了儿子的风尘女子。
“郁儿,要如何,你才肯放下她?”夫人一边摸着泪,一边对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儿子问道。
“……”
“郁儿,你回答娘亲,要如何……”
“除非我死。”
夫人怔住,随即泪如泉涌,“你死了,你让娘亲与爹爹如何是好……”
“如果她死了呢。”一直沉默地站在夫身后的他忽然开口道。
郁儿将头转过来,漠然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如果她死了呢,你要如何?”
“那么我也一同而去。阴曹地府太阴冷,我要去陪伴她。”
儿子坚定地回答道。
然而他有把握说通儿子。毕竟如果活着,那就是真真切切的执念,永不可背叛的承诺。而死了,执念便不攻自破,承诺便也不算遭遇背弃。
到时一切纠纷,便可自然而然的推脱到命运无常的头上。
那时他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反复提及生养栽培之恩,敬老孝廉之德便可。郁儿不是不讲理的孩子,他终会爱惜自己的命,以报答父母的苦心。
至于百年之后,在另一个世界,在阴曹地府,郁儿再想去找那女人与否,又与他何干。
由此一来,他既是保全了自己的儿子,也保全了身为父亲的颜面。
那女人,是叫苏小小罢?
苏姑娘,久仰大名。老夫便前来,会会你。
红尘百戏,世事沧桑。驳了谁的心意,拂了几段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