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拾朝花》一叶安生

40、第三十七章

　　晓晓从来不知道，唐俊在外面，还有自己的房子。毕业之后，他出现的最多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的那间小公寓。晓晓一直以为他不是住学校，就是回家。原来，是回家。是他自己的家。
　　“虽然离上课的地方和实验室都不远，但毕竟还是会耽误你上班的时间。”
　　关晓晓沉思了半天，决定还是直接告诉他吧。现在，也不用再拖到什么时候了。
　　“我已经不用上班了。”
　　看着唐俊惊讶的表情，晓晓接着说道：“我自愿写了辞职报告。唐俊，我失业了。”
　　“怎么回事？因为我？”
　　晓晓立马反驳道：“怎么可能。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夏老师之前的一个案子，最重要的证据丢了，我替人背了黑锅。”她故作轻松了笑了笑，“律师这一行，大概是不好混了吧。我本来，想等到过年之后再告诉你的。”
　　那半个多月，她每天都是按着之前上班的时间出门，找一个图书馆，一座就是坐上一天。等到下午下班的时候再故意绕个远道回去。也幸好，事务所的环境不像闹市区，也不像不能说话的政府场所。所以唐俊打电话的时候，她可以说是正在工作间准备资料，怕打扰到别人。其实，她是躲在两架书架之间，怕打扰到其他正在看书的人。
　　唐俊皱了皱眉头，并没有怪她瞒着他这件事。他知道，她想让他过个开心的年。证据丢失，不说赔偿的问题，就算是律师行压下来，不用告上法庭这么严重，但信誉，一个律师的信誉，那是最重要的东西，更何况，她现在还不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律师。
　　“申请去国外留学吧。”他说道，“中国人都一个样，从国外回来的，总是比当地的吃香。”
　　看着她突然皱起的眉头，唐俊仿似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一样，他冲她笑了笑，“可以申请奖学金的，而且还有我啊。不用担心。”
　　晓晓想来想去，还是没同意唐俊的这个建议。其实她很想去国外留学，她曾经做梦都想。她喜欢悉尼，向往那个美丽而浪漫的城市。但这也只是曾经的一个念想而已。生活环境不习惯是一方面，学费是一方面。她现在已经没有经济来源了，家里肯定是不可能，奖学金，也不一定会落在她的头上。靠唐俊，她总觉得唐俊他妈妈会直接砍死她。而且，他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我还是去找份踏踏实实的工作吧。其实，什么都一样。”
　　唐俊刹那间挣扎着从床上做起来，抓住她的手认真的说道：“晓晓，你要准备考很多东西，办理护照，申请签证。把时间安排的充裕一点，那时候我差不多毕业，该养家了。出国是你最好的选择，趁还年轻，我们要竭尽所能的让自己变得更好，好到足以撑起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关晓晓愣在那里。她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晰的感觉到她与唐俊的不同。
　　如果此时失业的是唐俊，她会鼓励他，不要气馁、不要放弃，可绝对不会想到要努力工作以供他拥有创造一个更完美生活的能力。她不会离开他，丢弃他，却也绝不会这么无私的支持他。她禁不住想，如果林楚麒与唱着“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黄家驹，不是因为理想和信念的不同导致分手，而是她等到了他的安定，等到了他的返航。也许，我们就不会在那一天，去悼念他，也悼念一个女子再也无法挽回的爱情。
　　一个女子何其不幸，碰到了一位蔑视安逸的爱人。一个女子何其有幸，等到了浪子把剑收回剑鞘的那一天。
　　关晓晓很幸运，这样一个自私的她，还是等到了唐俊。
　　“你会很辛苦。”晓晓说。
　　唐俊笑了笑：“没关系，男人应该辛苦一点。”

　　很小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世界”这个词。不知道原来与我们一起生活着的有那么多人，也不知道居住的这个空间，竟是一个很美丽的星球。总觉得，小区外加周围的那些地方，这维空间上的事和物，就是整个世间的所有。所有人，都只会停留在当时的那个样子，不会长大，不会老去；没有降生，没有死亡。大人永远是大人，孩子永远是孩子。长大一点的时候，明白了昼夜更替，世间变幻，人与人之间的相吸，或相斥。再成熟一点，懂得了爱情，懂得了忧愁，懂得了有些来了又走，有些会走了又回。
　　丰子恺说，无处可逃，不如喜悦；没有净土，不如静心。可他没有解释清楚，无路可逃的时候，如何喜悦？这世间连一处净土都找不到的时候，静心又有何用？失而复得的东西，即便是恢复到最初的样子，也忘不了曾经那段失去的时光。而在回到最初之前，在那段失去的日子里，没有将来的另一个自己，跑来告诉我们——你会熬过去。
　　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诲，就是遇到挫折，不要害怕、不要逃避，战胜它、打败它。长辈会下意识的对我们隐藏起所有的黑暗，所有被挫折压垮的事例，让我们执着的相信着那些战胜苦难、战胜挫折、战胜失败的名人轶事。可把垃圾藏在看不到的橱子里，并不代表它真的就消失。
　　三毛热爱生活，热爱亲人朋友，热爱爱情和情感，她活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面。却因为荷西的不幸遇难，而自闭、逃遁、精神不济、郁郁寡欢，选择了自己了断，离开这个一片空白的世界。
　　不对我们讲，并不代表我们就不会知道。
　　父母疼爱孩子，却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太一帆风顺。因为他们懂得，一帆风顺的人生，最容易被摧毁。譬如三毛，譬如唐俊。
　　唐俊只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就搬走了。他的伤，需要静养。而医院，恰恰不是一个适合静养的地方。它只会一次又一次的，把还是正常的人们，逼向疯狂的边缘。但他也不过又在家静养了一个月，便休假重新回去上课。
　　说起唐俊的家——大概每个女生，都希望自己是特雷莎。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像托马斯那样，在特雷莎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可以真正的留在那栋房子里。他总是能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那些想要踏足霸占他的私人天地的女性。
　　关晓晓也不例外。
　　在踏进门口起，她就想知道，她是不是唐俊的特雷莎。却始终也没能如愿的问出口。
　　她安慰自己说：特雷莎也不知道，她是第一个在托马斯身旁，还能令他睡着的女人。
　　晓晓有的时候把唐俊送到教室，有的时候把他送到实验室，之后，才是她在家复习的时间。每个周六周日，再带他去做复健。唐俊很配合，也很努力。每次晓晓去接唐俊回家的时候，都会看到他微笑有礼貌的跟其他的同学，或者是前辈说再见。跟从前学校里那个不怎么理人的他很不一样。晓晓很欣慰，就算是遇上了不好的事情，唐俊还是那个唐俊，并没有因此而变得不好。
　　晓晓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平静的等到唐俊复原的那一天。他们也一直平静的等着。直到，唐俊愤怒的把手中的水杯摔在她的脚下，只依靠双臂的力量，把轮椅摔向门口。原来他不是没有变得不好，而是早就不好了。依靠着他的骄傲支撑到现在，受伤的不再只是他的双腿。
　　“滚。”那天，唐俊对着一直站在他身边狼狈的关晓晓这么说道。
　　冬天早就过去了，晓晓只穿了一双泡沫材质的拖鞋，露在外面的脚趾和脚背，被水杯里的热水烫得通红。碎片躺在她的脚边，碎到已经不能徒手捡起来。
　　晓晓特别不喜欢“滚”这个字。若是平常开玩笑的说，她当个玩笑听听也就罢了，若是在吵架的时候说出来，她真的会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以前唐俊从来不会对她说这个字，即便是开玩笑的时候，也不会。
　　终是不顾及她了。
　　晓晓走到门口，去把轮椅竖起来，又走到厨房，拿着扫帚和拖把把地上的碎玻璃清扫干净。这是最近这一个月来，每天都会上演的一幕，她早就习惯该怎么做了。一开始的时候，
　　她会蹲在唐俊面前，紧紧攥住他的双手，告诉他：“唐俊，不要生气，没关系的。”一开始的时候，唐俊也会听她的劝，跟她说“对不起”。
　　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该说的，早就全部都说完了。她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不知道，除了把因他而被弄乱的地方收拾干净之外，她还能做什么。
　　晓晓又走到厨房，把今天晚饭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
　　她一直呆在厨房里，不想出去。或者说，她害怕出去，害怕面对这个情绪多变、患得患失的唐俊。
　　他时不时的会问她：“晓晓，你不会离开我的吧。”
　　第一次听到唐俊问这个的时候，晓晓愣了半天的神。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不确定，一点都看不到从前那个神采飞扬，受尽关注的唐俊的影子。她当时回答：“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那天的唐俊，笑了，是一种幸福的笑容。可幸福的背后，又影射出他无尽的悲哀。从来都是令别人患得患失的唐俊，竟也会有需要别人的一句肯定才能觉得开心的时候。
　　唐俊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了厨房的门口，看着站在案板前背对着他的关晓晓。当初说大话非要把她扣下来的时候，怎么会预想到今天这样。他以为他是唐俊，但事实是唐俊什么都不是。他很早就发现自己的改变了，所以在压抑住自己不发疯的时候问她“不要离开我“那些话，懦弱的男人才会问的话。
　　“不是你喜欢的唐俊了。”
　　晓晓听到声音，僵硬着转过身来，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你怎么进来了。”
　　唐俊冷笑一下：“不想看见我吗。真不好意思，这是我家。”
　　晓晓疲惫的闭了闭眼睛，终是再无力跟他纠缠：“唐俊，每天重复着同样的话，你不嫌累吗？”
　　唐俊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她竟会这样回答：“不耐烦了？觉得这个唐俊真没骨气？想离开了？”
　　“这是你的目的吗？让我烦透了你，然后离开？”
　　唐俊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他们二人，若是忽略因气愤而忽变强烈的呼吸的声音，就像伫立在那儿的雕像一般。
　　唐俊笑了笑，不经过眼底，只是扯了扯嘴角的笑：“你烦透我了？”他逼近了一步，“那也得留在这儿，哪儿都不准去。”
　　“那你整天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呢。”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诉说着他的无理取闹。
　　关晓晓知道唐俊的心情不好，他需要发泄，需要安慰。她觉得，她陪在他的身边，就是在用最好也最直接的方式，向他证明着：我不会离开你。可是唐俊一次又一次的质问她，发脾气。他一天又一天的，越来越不像唐俊，她比谁都难过，也比谁都更希望他能好起来，所以她不跟他计较。可她也有脾气，也需要发泄。
　　“我们，连架都吵不起来了。”
　　“你希望我跟你吵架？”
　　唐俊无奈的点点头，说道：“希望。很希望。”
　　“你还记得你把手指割破的那一次吗？”
　　晓晓点了点头。
　　“这么一件小事，当时我只能坐在沙发上。我不是怕你离开，我知道你不会。我是想证明，你还是需要我的，即便只是跟我吵吵架，你也还是需要我的。”
　　唐俊面无表情的转过身，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我不是可悲到自我折磨的患者，我知道我会好起来，但是我想知道，你不只是需要一个健康的唐俊。我想知道，即便我什么都不能做，你也需要我。”
　　听着门被关上的声音，唐俊终于靠着厨房的门，摔倒在地上。这次，没有人再急忙奔过来，小心翼翼的扶起他，还故意生气的说：“你笨死了”。
　　她走了，不再回来了。
　　唐俊不断的对自己这么说着，然后哭了起来。
　　这么多个世纪，只有一个刘德华最懂悲伤。是谁说男人就不能留下眼泪，是谁规定由水做得，只能是女子。
　　从他在医院醒过来的那一刻起，唐俊就告诉自己，她不能离开，无论是发生什么，她都不能离开。可口口声声说着不准她离开的自己，就在刚才，那么冷静的告诉她：“只有这一次了，走吧。”
　　而她，就真的这样走掉了。什么都没说，像是终于解脱一般的走掉了。原来，她真的是烦透他了。原来，那不是说的气话。
　　他多想像以前每次惹她生气，她转身就走的时候那样，从后面抱住她，笑着说：“我是开玩笑的。”
　　可是他走不过去，他追不上她，他留不住她。
　　唐俊坐在厨房的门口，回想着她所有的一切，吸纳着她留在这个屋子里的最后的一抹气息。
　　他很孤单，很寂寞。
　　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有些事情，会更容易想清楚，想明白。对自己的反省，也会更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