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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兖州(2) ...

  •   清晨初升的朝阳驱散了夜雾,将温暖的光辉撒向大地,秋夜的寒冷被一扫而尽。
      陈留城北的黄河渡口此刻已挤满了送别的人群,太守伞盖与奋武将军的麾盖交相抵接,张邈和吕布站在码头边,晨风猎猎,鼓荡着两人的衣袍冠带。两人均眼望着面前浊浪滔天滚滚奔流的大河,一时竟都无语。却又似千言万语均已向对方倾诉了。
      还是张邈先开口:“奉先此去,何日才得相见!”
      吕布默然,前路茫茫,真不知何日才能与这位倾盖如故的知交再相见。
      张邈亲自奉过一觥酒来,“奉先,满饮上路吧!”
      吕布接过,仰首一饮而尽。伸手握住张邈的双手,
      “孟卓,一待我安顿下来就与你重会!到时再听你鼓琴一曲。”
      张邈眼睛潮湿,也伸手紧紧反握着吕布的双手,
      “奉先可要践言啊,我现下就盼着重会的那天。”
      高顺大步走近,“将军,船已备好。”
      张邈松开吕布的手,“千里送君终有一别,请上船吧。”
      吕布默默点头,回身走向早已停靠码头的大船,张邈在后默默相随。
      飞鹰诸将甲胄鲜明成两列侍立在岸边,等候主将上船。见主将与太守走来,齐刷刷举手行军礼。
      张邈被这百战之士的雄壮所感,感伤之态尽去,朗声赞道:
      “奉先麾下尽天下权勇!”
      吕布淡淡一笑,“他们都是跟我从并州起兵的老弟兄,确如孟卓所言,我这飞鹰百骑可抵数万雄兵。”
      “奉先麾下为何以‘飞鹰’为号?”张邈随口问。
      吕布踟躇了一下,“哦,这是故并州刺史丁大人所命名。”
      “明白了,”张邈沉吟片刻,“丁建阳亡故多时,奉先就不必太介怀了,其人已逝,邈以为旧名就不宜再用了。”
      “哦,孟卓所言到也是,只是我多年飘零,也未去理会这些琐事,旧日所为真象一场梦一般啊。”吕布喟然长叹。
      张邈见吕布情绪又低落下来,忙笑道:“我到愿为奉先麾下奉一新号,不知可唐突否?”
      吕布欣然道:“孟卓大才,既肯不吝赐名,布与麾下敢不从命!”
      张邈肃容道:“未识奉先前,我就耳闻奉先麾下均百战死士,战阵之中每每陷阵,往往令敌大溃。如今亲见之,果然名下无虚。日后奉先必凭此劲旅驰骋纵横,无敌于天下矣!就号为‘陷阵营’如何?”
      吕布回首顾身边的高顺:“如何?”
      高顺顿首,“但凭将军。”
      “好!至今而后,飞鹰骑就号为‘陷阵营’了。”
      眼见吕布的船只已远去了,张邈仍站在岸边,久久地向北方的对岸遥望着,一任深秋的风撕扯着自己襟发……

      河内郡太守张杨在府衙后堂坐卧不宁地等待着,不时向通往外衙的小径尽头张望一下。
      终于阍人急匆匆的身影出现在后堂口。
      “怎样了?”张杨光着脚跑下后堂台阶,急急问道。
      “到了。”阍人低低应道。
      “快请进来!”张杨也压着嗓子命道。

      风尘仆仆的吕布匆匆步入后堂,张杨急奔几步抢上前去,
      “奉先,别来无恙!”
      “稚叔!”吕布也急步上前,四只手紧握在一起。
      张杨细细端详着,“连奉先如此美少年却也见老了,华发渐生啊。”
      吕布脸上绽开了温和的笑意,“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啊,谁又能不老呢?你不也是如此么?”
      张杨不禁也笑着点头,“是啊是啊,东京一别就是这许多年。奉先当原谅我久别重逢也未远迎吧。”
      “稚叔苦衷我久已心知,河内四战之地,又距洛阳太近了些,若大肆张扬,李傕、郭汜等早已找上门来了。”吕布诚挚地望着张杨,“到是我,当年为虎作伥,深负稚叔啊,如今稚叔不念旧恶,先照看我一家老小,今又收留我这流窜之人,布实愧对昔日旧友啊!”
      听吕布言起旧事,张杨沉默了,这沉默更让吕布局促不安起来。
      ……
      一阵难堪的静寂。
      张杨感到了吕布的不安,忙改用乡音宽慰道:“旧日恩怨奉先就不要再提了,闻过改之善莫大焉,至于奉先家小么,既然你还信得过我这个旧日老友,那还有什么说的?对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先不与你叙旧了,你还是赶紧与家人相见吧,他们可是日日盼你到来啊,想必你也日日想念他们吧。”
      “稚叔还是当年那副古道热肠!”吕布心中一热,却再未说什么感谢的话,只是向张杨拱手道:“稚叔吩咐,敢不从命!”

      为安顿吕布家小,张杨早将自己与家人平日所居太守府后园让了出来,吕布匆匆谢过张杨后,急步趋往后园。
      想着多日思念终可得解,吕布的心不禁一阵狂跳,见左右无人情不自禁地奔跑起来。
      “父亲!”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倚门而望,见到吕布急急的身形,发出一声娇脆的呼唤,纵身扑了过来。
      是月儿!
      月儿纵体入怀,紧紧地搂住了吕布,小脸上的喜泪打湿了吕布胸前衣襟。
      “父亲,月儿想死你了!”
      热泪模糊了吕布双目,低首看去,朦胧中见月儿也正仰起小脸看着自己,我的月儿长大了!白玉般的面颊上虽尤自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却已难掩其美,反更衬得她如雨后新荷般清新可人,身量也长高了不少。
      吕布伸手轻抚着月儿柔发,含泪笑道:“父亲也想我的小月儿啊!”

      “月儿,快松开父亲,”随后出屋的严氏略带不悦地命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如此没规矩!”
      吕布抬起头,严氏与彦云站在面前,他刚想替孩子辩白几句,月儿已乖乖地松开了自己,就地盈盈拜倒,“父亲,月儿见礼。”
      严氏与彦云也敛衽为礼,吕布轻叹一声,边向严氏与彦云还礼,边一手将月儿扶了起来,略带嗔怪地转向严氏,“孩子久未见到我,你就不必过于苛责了。”
      严氏低首唯唯道:“将军说的是,是妾身不对。”
      吕布揽过月儿,怜爱的目光落在一直垂首站于严氏身后的彦云身上,多日的颠沛流离担惊受怕,使彦云憔悴了许多。
      “彦云,你……”
      吕布控制不住自己,柔声召唤道,仿佛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大哥连日征战赶路,累坏了吧,先入内室歇息吧。”彦云抬起头直视着吕布,秀美的双眸深处有勉强克制着的重逢的喜悦,也有一丝淡淡的哀伤。
      吕布也回望着彦云的双眸,多日相思之苦均汇成了此刻无言的深情凝视。

      在堂上坐定后,吕布迫不及待地询问严氏与彦云:“离开长安后,你们娘儿们情形如何?一路上可还顺利么?庞舒呢?怎不来见我?我要好好谢他!”
      严氏听吕布询起一路情形,又问起庞舒,突然间大放悲声。见自己母亲哭泣,月儿也吓得跟着哭了起来。
      吕布愕然:“怎么?庞舒护卫不力,让你们受委屈了?”
      彦云在旁垂泪应道:“庞将军为保护我们娘儿几个,与贼兵力战不敌,已亡故了。”
      “什么?”吕布惊问,“原委如何,快说与我!”
      彦云忍泪述道:“从长安出来后,我们一路向东,沿途虽辛苦一些,幸喜一路无事。走了半个多月,眼看离河内已不远了,那日庞将军和我与姐姐商议,说想多赶些路好早日到河内。我想也快到河内地界了,张太守治理有方,地方安静,应不会出什么事,商议之下就多走了十几里路,没想到却遇上了小股白波贼。等我们想躲藏起来时,行踪已被贼人发觉,庞将军为让我们娘儿们脱身,率十名亲兵大呼杀入敌从。我护卫着姐姐与月儿夺路而逃,贼人围定庞将军后又分兵追来,我与姐姐就将随身所携之物一件件抛到路边,趁贼人只顾哄抢,我等才得脱身。不久后就遇到张太守麾下斥侯,我将姐姐、月儿护送入城后,又与张太守引亲军出城去寻庞将军,却看到……看到……”
      那日庞舒被戮的惨状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彦云脸上血色全无,惨白的双唇哆嗦着再说不下去了,而她的双眸却喷射着悲愤仇恨的烈焰。
      吕布被愤怒和怜惜交相纠缠,强自克制着,只是将双手用力地攥成拳头,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半晌才吐出了几个字:
      “庞舒命丧鼠辈之手!”

      初冬的夜,已有了几分寒意,风掠过园内的树梢,发出阵阵凄厉的尖啸。
      屋内却温暖如春,彦云又往炉中加了几块木碳,才重新回到塌上。
      吕布欠起身将彦云拥入被中,用自己温暖的胸膛给彦云取暖。彦云享受地蜷缩在吕布怀中,反手紧紧搂住吕布的头颈。
      吕布闭起眼,贪婪地吸吮着彦云幽幽的体香。
      “妹子,我再不让你无故涉险了。”
      彦云睁开眼,“傻哥哥,我也不愿涉险呀,可事异时移,谁又能说得清今后的事呢?”
      吕布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将彦云搂在了怀中。
      彦云却稍稍挣了一下,“大哥,此次行来,一路艰险,其实姐姐颠簸之余还要照看月儿,也很辛苦,今日初会,你实在应先去陪她才对。”
      吕布微微一怔,随即双手将彦云的脸庞捧起,见彦云秋水般的眸子沉静真挚地看着自己,不禁也正容道:“你话虽有理,我也知不该对她太冷淡,可不知为何,我对她敬则有之,却无论如何也亲近不起来,不象对你,心中只有说不出的疼爱与怜惜。”
      彦云将发烫的脸庞轻轻埋在吕布火热的胸前,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说几句表白的话,却又不知该怎样讲,只得微微叹了口气,更紧地向吕布怀中偎去……
      夜,深了。

      第二日,吕布备好一份祭品,只带彦云与张辽、高顺出城,由彦云引路去祭奠庞舒。
      一连几日均是阴郁的天空,一早更飘起雨丝来。吕布一行出城后就在冷雨中急弛着,谁也没心思说一句话。
      在太行余脉的一处小山脚下,庞舒的坟茔孤零零地独处一隅。吕布亲自将食盒中的果品细心地摆放在坟前小小的祭台上。
      “彦云,”吕布招呼道,“与我一同给庞兄上祭。”
      彦云垂首走近,将祭台上的酒爵斟满,同吕布一起拜了下去。
      张辽、高顺也随后默默下拜。
      吕布待众人拜罢,向旁挥挥手,“你等先退下吧,我想与庞兄独处片刻。”
      张辽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彦云朝他使个眼色,三人悄悄地退向了一旁。
      吕布将祭台上的酒爵高高端起,“庞兄,你我共事经年,我从未与你深交,也无点滴余惠给你,今日你为我吕布殒命于这他乡异地的荒僻之所,我不知该向你说些什么,死者已矣。唉!咱九原人均爱这杯中物,今日吕布就陪你喝个痛快!”
      吕布将爵中的酒轻轻倒在庞舒坟头,自己又斟满了,“这一爵我陪你!”仰首一饮而尽。
      “庞兄,以前你见到我时恭谨有加,称我‘侯爷’,我却从未对你多加辞色,今日没有侯爷,也无麾下!只有兄长与愚弟,来,我与兄再尽饮一爵!”吕布絮絮地诉说着,只是将酒一爵爵撒向坟头,自己斟上后,仰首饮尽。酒入愁肠,片时他就有些昏沉了。
      “来……,庞……庞兄,我……再与你尽此……爵!”吕布大着舌头,兀自将酒灌入口中,“你……你死了!……你……死得……死得好!你……死于战阵!……这不就……是大丈夫的死法么?小弟我……嘿嘿……现下到还活着,可就……不知何日身死了……恩,也不知能否……似你这般战死疆场!今日你……在里面!在里面……安享小弟的祭奠,他日我死后……可就不知谁来祭我了。”两行热泪蓦地冲出了吕布眼眶,他将头枕在祭台上,在凄风苦雨中索性哭了个痛快……

      眼前是一座壁立千仞的大山,有一个声音在吕布耳边似蚊鸣搬低语:“你要翻过去。”吕布只觉浑身乏力,软绵绵地提不起一丝力气,正犹豫间,那耳边的低语突然象雷霆般炸响:“吕布!你要翻过去!”仿佛是父亲,又仿佛是丁原、王允、张邈、张辽等人齐声在他耳边怒喝,“吕布,吕布!吕布!!”
      “我翻,我翻!”吕布□□着,退缩着,一步步向大山挪去,可那声音毫不罢休,仍步步紧逼。远处的天际突然响起了彦云的柔声呼唤:“大哥,大哥!”
      “大哥!醒醒!”
      吕布睁开眼,一灯如豆,映入眼帘的是彦云憔悴的面庞。
      “我在那里?”吕布疑惑地问,想要翻身坐起,却觉浑身无处不痛,乏力异常,刚欠起一点身子就又颓然倒下了。
      “别动,”彦云轻轻将吕布按住了,“昨日你在庞将军墓前痛哭饮酒,醉倒在地,我与张辽、高顺二位将军将你扶回家中,半夜你就发起热来,郎中来诊治过,说你是郁积于中,又加鞍马劳顿,偶感风寒,不过你身子壮健,也无甚大碍,给开了几剂药,让你好生将养。”
      眼见彦云妙目中布满红丝,却仍关切地望向自己,吕布歉然道:“辛苦你了,我真不该如此失态!”
      彦云浅浅一笑:“我有啥辛苦,你才真的苦呢。”
      吕布还想说什么,却感头痛欲裂,微微一动便又出了一身汗,忙又闭上眼睛。
      “来,把药喝了。”彦云手捧着药盏轻轻唤道。
      吕布勉力撑起身子,彦云忙用一只手扶住吕布后背,将药盏送到吕布口边。
      吕布就着彦云的手将药屏气喝尽,自嘲道:“我怎地虚弱至此!还须你这小女子照看。”
      彦云替吕布揶揶被角,轻笑道:“你别忘了,初识你时,我就是在照看你啊。”随即正色道,“大哥,你是我的夫君呀,如今你身子不适,我照看你犹如天圆地方,夏雨冬雪一样,均为应有之意,你又何必挂怀呢?”
      听彦云忆起少年旧事,吕布顿感一阵甜蜜,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长川鲜卑大营,自己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淳朴少年,彦云仍是那个温柔善良的娇柔少女。他的脸上不自竟地露出了温柔笑容,伸手握住了彦云温软的手。
      彦云一任吕布握住自己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轻抚着吕布消瘦清癯的脸颊,“大哥,我知你多年强自支撑,不让旁人看出你心中的忧惧与伤悲,但我与你的故旧好友、麾下偏俾不一样,我是你的妻。我要给你生儿育女,与你相濡以沫。在我这里你要放下一切,好好歇息。”
      “妹子!”一股热浪哽住了吕布的喉头,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彦云的柔荑轻轻盖住了吕布的嘴。“别说了,睡一会儿吧。”
      吕布享受着彦云的抚摩,困意袭来,他又沉沉地睡去了。

      原以为将息几日就会痊愈,谁想吕布这一病就是月余,高热和寒战交迸,在吕布体内轮番肆虐。令他时时陷入昏睡中。彦云衣不解带地日夜守在他身边。严氏见彦云实在撑不住了,数次要替换她,均被彦云笑着拒绝了。
      在清醒的时刻,吕布一睁眼就能看到彦云日益清减的面庞,那双明澈的眼睛总在关切地望着自己。仿佛她从未离开过自己片刻。有时这双眼睛也换成月儿的。他想强撑着劝慰她们几句,却实在无力出言,往往又昏昏地睡去了。
      眼看着年关将近了,吕布的病才慢慢好了起来。渐渐能在自家的小园中散步了。
      随着天气越来越寒,这一年的纷乱仿佛已离吕布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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