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殇》十束一生

7、陆．凯旋

　　战无瑕自然是又一次凯旋。不同的是，往日即使不愿，他也会恪守礼节，先还朝面圣再回府歇息，如今他却淡然而坚决地推辞。当然，他是有恃无恐，圣上也不可能对这位及时接替前任大将军、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功臣有任何微词，反正仗又打赢了，这公事不例行也罢。
　　他是前任大将军在府外捡的，原本只道是普通的流浪儿，十六、七岁的样子，洗漱干净穿戴齐整以后也是个翩翩少年。但不知以前受了什么刺激，他到府上一月不说一字，做事倒很是勤快，大家几乎都以为他是哑巴。直到有天，大将军发现他私下观察自己练功，还偷偷练习，发觉是颗好苗子，表示可以教他习武，他才慢慢开始说话。一开始是简单提出练武时的困惑之处，接着开始对日常交流有所回应，到后来，他偶然表现出了在兵法上的造诣，被膝下无子的大将军收为义子，举荐给圣上，随军出征。随着战功积累，他慢慢从小小的军师辅助，变为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军师，而后又升为能和义父一起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副将。某场大战，义父奋起击杀了敌方一骑当千的大将军，自己却也身受重伤，回来没多久就与世长辞。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义父的责任，荣升为大将军，继续带领中原的军队一往无前。
　　回到自己府上，有可靠的下人尽心照顾桂如灿的生活起居，战无瑕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回忆一些太过久远的事，也是整理这次出征带回来的这许多混乱的思绪。
　　第一次以副将身份随义父出征的时候，在战场上看到了那个人，突然就想起了一些事，在和那人兵刃相接的时候不自主地用胡语喊了一声师父。然后两人都一晃神，随即便错开来去打别人了。应该就是那一声吧，师父认出了自己，但自己的记忆却仍然不分明。那回次日，心慌作祟的战无瑕有意避开了那个人，结果义父却理所当然地和他锋芒相对，虽然几番拼斗下来，对方当场断了气，但义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后的结果更像是两败俱伤。
　　他知道自己被义父收留前的记忆中缺失了很多，但总还是有个模糊却明丽的身影，伴随着轻快而动听的笑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还有那声清脆明快的“无葭哥哥”。
　　“无葭”，是自己的名字吗？那时候的他完全想不起来，但是在当时还不是义父的大将军询问的时候，下意识的回答了。因为记忆中的声音说的是中原话，和他当时到现在所处的环境是放在一起那么顺理成章。他不知道这“无葭”是哪两个字，只是音同“无家”，将军觉得不再合适，改成了“无瑕”，随将军姓。
　　在中原的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去，直到那天，他在街上听到了那个声音。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记忆中的某根弦被拨动了，恍惚了片刻，后来向声音的来源看去，才注意到了他们在做什么，那个声音的主人又在说着什么。他惊异于那个小小少女对兵法的透彻理解和灵活运用，与自己也不遑多让。而自己记忆中的碎片好像又恢复了几块，除了那声“无葭哥哥”，他似乎还听到了有两个人在对兵法进行纸上演练。当他回过神来，少女已经说着“承让”就要离去，他连忙派人去请。当然，除了因为记忆受到影响而有所松动，更多的是因为他在乎她调兵遣将的才能。
　　到这次出征前，他们相处了近一个月，她无时不刻不在证明她对沙场的掌控能力，他的记忆中也出现越来越多的画面，那个模糊却明丽的身影贯穿了始终。和那个身影纵马竞跑，和那个身影研讨兵书，和那个身影打笑玩闹。
　　应该还有更多！
　　他开始有点头痛，似乎是不知道应不应该想起来。他开始控制自己不去多想其他，专心致志地和她探讨退敌之策。她大胆的计谋让他诧异不已，却也感到很新奇。他没察觉到自己心里细微的改变，只当是跟随自己心中那种熟悉的感觉，去陪自己所疼爱的妹妹完成一个一致对外的恶作剧。
　　后来发生的事着实让他猝不及防。从她中毒病倒时自己心中有隐约的心痛，玉大夫道出他们两人的身份和一些真相时他脑海中出现的自己说着胡语的声音和画面，她再次中毒时自己心中愤怒不已，被木圭司言语相激时彻底想起来的胡语说法，到最后他驻足敌方老巢时却感到陌生又熟悉。
　　他想起了很多事，只是当时的军情和她的身体情况不容许他太过关心其他，现在细细回顾起来，记忆中分明还出现了几句让他倍感怀念的对话。
　　“无葭哥哥！”
　　“嗯？你怎么改说中原话了？”
　　“中原话好听！”
　　“哦！我的中原话还……不太熟，以后还要请……灿儿，嗯……多多指教！”
　　“哈哈哈！”

　　回来后，虽然有下人和玉大夫照料，战无瑕还是每日都会去看望卧病在床的桂如灿。在玉大夫的调理下，她恢复得很好，只是还需要更多时间慢慢养足元气。
　　记得当时刚带桂如灿回营，最着急的就是玉大夫。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除了脸上有浅浅的指痕，身上没有任何外伤，玉大夫很快就猜到那个可能，却怎么也不相信木圭司真的对自己的妹妹下此狠手。对当时毒性刚消、喝过滋补汤药但仍需更多内在调理的桂如灿来说，粗暴的皮肉伤可能远没有阴毒再次攻心、气血瘀滞而心肺不调来的致命。
　　“对亲妹妹还真是下得去手！到底是利欲熏心，被钱权迷了心志！”
　　面对玉大夫的出离愤怒，桂如灿没有力气多说什么，只是给了个安慰的笑脸，便软软瘫倒了下去。
　　这天，战无瑕照常来看望桂如灿。她正在院子里随便走走，活动活动因为卧床太久而僵硬的筋骨。战无瑕静静看了一会儿，直到觉得风有点凉了，才出现在她面前，送她回房间。
　　桂如灿重新坐回床上，几次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想问点什么，又担心会不会太唐突。可是，和公主分别的时候，公主对他说了胡语吧？他能听懂……
　　战无瑕看出她想说点什么，也不急，回身去桌边倒了杯水给她。
　　“你……你是无葭哥哥吧？”喝了口热水，桂如灿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大概是吧。那时候侥幸逃出来，受了太大的刺激，记得的事不多了。”战无瑕没有给出很明确的回答，却是很自然地提起一些往事，好像确信对方会明白。
　　“这样啊……”桂如灿有些失落地侧过头看窗外，“其实这么多年不见，我也差点认不出你。要不是最近在府上听说了你的事，又想起父亲曾经的喃喃自语。”
　　说到最后，桂如灿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这怕是我应该说的吧？而且这么多年不见，你的兵法造诣似乎已经超过我太多。真是应了师父的话啊，灿儿。”听桂如灿提起“父亲”，战无瑕有些微征，旋即又像是没发现桂如灿的情绪变化，貌似无意地顺着话题继续说下去。
　　但这却让桂如灿又惊又喜。
　　“你还记得我？！”
　　“呵呵，”战无瑕突然就轻声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是啊，可能是因为，和你一起度过的日子，是那时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