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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八章 小商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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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老板,靳老板!”
广盛楼院外拥挤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是靳天青到了。守候已久的男女戏迷纷纷涌上,争睹这大武生的真容,天青四下拱手致意,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进入院内。身后留下一阵激动的窃窃私语:
“真俊呀,比台上更俊!”
“太喜欢他了,下次还在这儿等他!”
樱草站在人群最后,默默地望着这热烈场景。她当然不是高呼“靳老板靳老板”的一员,但对这肆无忌惮的呼唤,不自禁地也有些羡慕呢。她本来也是有胆量有气魄,敢于直通通表白的女孩子呀。但是,能够在黛螺面前,在陈少湖面前,都侃侃而谈的爱情,唯有在一颗心儿暗系的天青哥面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些日子以来,积蓄许久的胆量,每次都在与天青视线相触的一刻用尽,慌慌张张地低了头,嘴里说的,全是不着边际的废话。
真懊丧自己变成这样!但是没辙,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怕。本来一向很笃定天青哥喜欢自己、爱护自己,现在却完全没了信心,朝思暮想,盘算来盘算去,只觉得自己是他根本不会喜欢的、只因从小儿一块长大才不得不爱护的小丫头子。茫茫岁月,浩浩红尘,你怎么才能正巧儿地遇见一个被自己热烈爱着,也热烈爱着自己的人?两心相悦的爱情,是如此机缘渺小的一件事,或者它就是只存在于诗里,根本没机会出现在真实人间。
但是,若总是藏在心里,又怎么能知道他的心呢?
樱草咬咬嘴唇,跺一下脚,飞快地向院中奔去。门房刘师傅看见她了,热情地招呼了一声:
“丫头子,你师父今儿不来!”
“嗯,嗯,我找我师哥!”
樱草像是不给自己反悔机会似的,一边大声喊着,一边不停步地奔向后院。
从后院小楼梯上楼,走过一条黑黝黝的走廊,就是后台。靠墙放着成排的衣箱盔箱把子箱,诸多伶人正在忙碌扮戏,穿蟒的,扎靠的,勒头的,试把子的,一组组各行其是,每个人都清楚地走着自己的流水,虽然喧嚷,却是忙而不乱。樱草侧了身子,踮着脚儿,趁没人留意,溜着墙边儿蹩向最里面的扮戏房。
原本在大间扮戏的天青,挂牌之后,已经在角儿专用的小间里扮戏了。他刚化完妆,正对着镜子,在水衣外面套上胖袄,仔细将一条雪白的护领绕在颈周,抻平,两边小带系在腋下……眼角一瞥间,猛地望见站在门口的樱草。
“樱草?”
“天青哥!”
天青望望她身后: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我来早了,所以……”樱草见他神色不甚欢迎,心下先自怯了,努力堆起笑容:“来看看你……”
“外人不能随便进后台啊。”
“我上次都……”
“完戏倒也罢了,正唱着的时候,后台是一等一的重地,闲人一律免进。”天青像哄小孩一样挥着手:“快出去快出去,让师父瞧见了准定骂你。”
樱草满腹心事,一下子都结成顽石,硬梆梆地堵在喉咙口。正不知该怎样处,忽然身后传来和气的声音:
“算啦算啦,都已经进来了。”
是玄青走过来,靠在门边,神气儿悠闲:“别怕,师妹,师父今儿不来,你随便逛。”
“师哥,”天青讶异地转向玄青:“你怎么了……带头破规矩?戏比天大,唱戏扮戏都是一丝儿错不得的事,外人出出进进成什么话?”
“在师妹面前讲什么规矩?她不是外人!”
“师哥!”
“怎么,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哥?”玄青冷笑一声。
刹那间,扮戏房里一片死寂,两人视线相撞,仿佛把空气都凝成一团冰。樱草还从未见过师哥们有如此争执,一时间张口结舌,呆在原地。玄青微微昂起下巴,两臂抱在胸前。天青沉默片刻,看了看樱草,没再说什么,绕过他们二人,出了扮戏房。
都是自己惹的,都是因为自己冒失,自己傻,自己笨!樱草心里,沮丧万状,恨不得一捧土埋了自己。她低头盯了半天脚尖,也转过身,待要奔出门去,玄青在旁笑道:
“别理会他,樱草,你爱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待着,师父不在,我说了算。”他扫视一下这挂牌角儿专用的扮戏房,眯了眯眼睛:“天青哪,现在是角儿了,份儿大了,毛病多了,拿糖作醋的。”
樱草轻声道:“别这么说,玄青哥,是我不对。”
玄青凝视着她,又笑了笑:“你们可真都听他的。”
樱草埋下头,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扮戏房,心乱成一盆浆糊,要努力控制着才不会在后台当众大哭。路过盔箱时候,眼角余光,望见火红的人影一闪,鬼使神差地又抬头望去,那是正在勒头的天青。
他已扎好一身硬靠,火红大缎,七彩绣龙,周身一道道闪着金光的海水江牙。戏衣这东西,大多是真丝彩绣,不能洗的,时日一长,难免有些陈旧,但是穿在天青身上,仍然有着一份夺目光彩。他正坐在镜前,全神贯注地按着两鬓,盔箱师傅在他背后,用力将勒头带勒上他的额头,扎紧,套起黑网子,再勒一道浸过水的黑纱,勾出流畅的月亮门形状的发际线。
伶人扮戏的样貌变化,最关键的就在这一步。勒头之后,眉梢眼角都被高高吊起,剑一般飞向鬓角,人显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平日里练就的精气神,在这一刹那间扩大了几十倍。当然了,勒头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若没有成年累月的苦功支撑,勒不了多久就会呕吐,别说唱戏了,开口说句话都是千难万难。似天青这等常年登台的角儿,自然早已习惯,只泰然自若地按按水纱,对镜审视一番。衣箱师傅迎上,捧过插着四面靠旗的背壶,拽起靠绳,为他扎在肩背。盔箱师傅取来高耸的红扎巾、大额子,勒紧在他头上。
一班人马,上下忙碌,终于把这角儿装束停当。天青走到把子箱前,接过把子箱师傅递上的金杆单枪,掂了一掂。今儿要唱的是《小商河》,南宋大将杨再兴大战金兵的戏,此时的天青,已俨然是那位名垂千古的盖世英雄,红盔红甲,英姿勃发,靠旗四面招展,彩绣灿然生辉,一双明亮的眼睛,如电般向周围一扫。
樱草觉得这过道里她呆不住了。扮起来的天青,身上,脸上,眼神里,都散发着凛凛光芒,内在的气韵,力量,神采,都在这戏的天地里强烈激发出来,吸引得樱草转不动眼睛,也逼得她喘不过气。就算在边角之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让她感受到了迫人的压力。
她后退一步,低了头,一声没出地贴着墙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