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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七章 八大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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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年代,动荡的心。
仅在北平城景上,就到处都是时空交杂的错乱:西装礼帽和长衫马褂,握手拥抱与作揖磕头,电烫发和元宝髻,水泥楼和四合院,西餐和蜜供,礼拜和庙会,汽车和骡车,电灯和油灯,香烟和鸦片……中国几千年来,变革从未如此之剧,相差几百年几万里的东西,全都毫不客气地拥塞在一起,看着矛盾生硬,却又各自为安。世界几乎每天都在变,生活每天都是新的,新得让人接不住,追不上,心里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凄惶。
喜成社也起了变化了,破天荒地开始接受坤旦搭班,新收了个花旦名叫筱妃红,相当叫座。广盛楼的变化更大,入秋后,对戏园内外做了一次全面翻修,漆了柱子,刷了墙,池座中竖摆的长桌长凳全部撤去,改成一排排横向的座椅,以后看客们再也不用侧着身子听戏了。更重要的变化是,它终于放弃了坚守上百年的不接女客的规矩,允许女人入场看戏了,虽然还是楼上楼下分席而坐,但总是个了不得的进步。几下里一凑,本来就比其他戏园子更兴盛的营业,更是热闹得终日宾客盈门。
来广盛楼看戏的女客,一大半都是冲着靳天青。这位年轻的大武生早就名扬京师,但是喜成社不大在其它戏园子唱戏,广盛楼又将女客拒之门外,所以瞻仰靳老板英姿的机会很少,偶有在其它戏园演出,必定一票难求。这回可好,只要靳天青贴戏,楼上的女宾席,票必然不够卖的,老早就得关铁门。其实楼上离戏台很远,喊好儿十分不方便,但是女客们根本也不喊好儿,她们是直接尖叫:
“靳老板!靳老板!……”
戏园子外头都能听见。
天青牢记着师父的话:“宠辱不惊”。台下的捧,台下的哄,都别太当回事儿,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专心提高戏艺才是真。他对这些热情的戏迷,周到有礼,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尤其对女客,更加地敬而远之。要避开这样的追捧,也真不是件容易事儿呢,有些胆大的女学生,完戏后不肯离开,聚在院子门口等他出来,弄得他经常躲到很晚才回家……
其实,广盛楼开禁,天青最大的期盼是希望樱草也来看戏,但是开学之后,樱草回了学校,连九道湾也不大有机会来。偶尔见面,两人仍是亲密如初,并没有再就新诗旧戏做什么争执,但是天青总是隐隐觉得,自己与师妹中间,隔了什么东西,远比新诗旧戏的区别复杂得多的东西,让这两颗一直投契的心,有了距离。莫非人心随着成长,总要走到不同的世界去吗,莫非是她走得太快而天青走得太慢,或者两人已经不在同一个方向上,令他心惊地,越走越远……
深秋的夜,清冷沉寂,天青在人去屋空的扮戏房里挑灯夜读。他悄悄买了樱草常提起的《新月》月刊,认真地研诵樱草喜欢的那位徐志摩先生的诗: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的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夜色寒凉,而天青胸中爆热,面颊滚烫,一时间双手微颤,一把将杂志掷在抽屉深处。没法子读下去,不能再读下去!这样浓烈的倾诉,这样柔软的情感,他从没接触过,也不该接触……在戏的世界里,谈情说爱,那都是小生的事,而他是武生,永远的沙场名将,草莽英雄,没有怜香惜玉,没有缱绻缠绵,“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为大将临阵时哪顾得残生?”他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和戏台上一样,永远做一棵树,一座山,一块石,刚猛,硬朗,坚毅,端严,渊停岳峙,力沉千钧……
而现在,一切全乱了。一颗心里,乱得一团一团的,一片一片的,正像那诗里写的:生痛,迷醉,不自主地浮沉。这是……爱情吗?天青说不好什么叫爱情,可是如果这份心情不叫爱情,还有什么能叫爱情呢?他的心里,已经满满地装着那个人,时时都想着那个人,练功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梦里也想,他想用自己的全部时光去守护她,想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爱惜她,想把她好好地捧在手心里头,天天陪着她,一起聊天,一起逛公园,一起读诗……只要她喜欢,他什么都肯去做的啊,那小桃子脸上,开心灿烂的笑容,是他生命中最美最温暖的一道阳光。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天青都有点怕自己了,不知道这份心情,还要走向哪里?她那么单纯,那么天真烂漫,始终把他当成一个最可信任的大哥哥,除了用心呵护,还能怎么做呢?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能表露,什么都不能期待,她就像她自己画出来的樱草花,细致,精美,娇嫩欲滴,让他只能凝视,完全不敢触碰……
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知道每当听到她的名字,心里都嗵嗵嗵猛跳好半天。明天又是星期日了,去师父家的时候,是不是还能遇着她?他期望着师父和三婶多交代自己一点东西,时常送去学校给她,又想着埋头躲在广盛楼里,干脆永远都见不着她……
爱,真是一出天底下最难唱的戏啊。
前门火车站的大钟,敲了十二响。天青吸一口气,甩甩头,换了衣衫,下楼回家。广盛楼院子里已经寂静无人,外面的肉市街上却还热闹。刚刚踏出院门,忽听得一个小小的女声叫道:
“靳老板!”
回头一望,只见院门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女孩子。年纪很轻,大约十六七岁,齐耳短发,披着一件时髦的黑丝绒连帽斗篷。难道又是热情的戏迷,一直等到这时候?天青进退两难地停下了脚步。
“靳老板,”那女孩子走过来,带着点羞怯,笑道:“还记得我吗?”
天青一愣,仔细打量:容长脸儿,细细的眉眼,有点面熟,但实在不记得。他抱歉地躬了躬身:
“对不住。您是……”
“我是樱草的同学,程黛螺。”女孩子羞答答地低下了头:“您去学校给樱草送东西,见过面的。暑假您参加诗社活动,我也在,您可能没留意。”
天青恍惚想了起来:
“真对不住,程小姐。瞧我这记性。您刚才看戏来着?”
“嗯,自打广盛楼开了禁,您的戏,我每场都看。您真是一等一的好角儿,座上都说,要论这一代的武生,没人比您强。”
“您这太捧了,我差得远呢。”
黛螺轻轻拨弄着斗篷上的水钻纽扣:
“我说真的。我也看过不少戏了,在开明戏园看的,见识过好角儿。别看我年纪不大,可是老戏迷呢。我喜欢戏。那天在诗会上,您跟樱草说的话,我听着了。我觉得您说得对,戏里的好,是不会过时的,它讲的忠孝节烈,仁义礼智信,才是人间正理儿。”
天青微笑道:“谢谢您这么懂戏。您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呢?女孩子家家的,不安全。”
“这就回了。”黛螺抬头望着他:
“我就是想跟您说会子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