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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五章 两将军 ...

  •   民国十七年秋,天青终于攒够一百五十大洋,为爹爹靳采银买了属于自己的新车。厚实的雨布大帘,闪亮的黑漆把手,车灯和喇叭都是地道的黄铜,上面锃亮地映着人影……

      比起天青第一次来看车的时候,物价其实已经涨了不少,但是鸿发车铺的掌柜见这小伙子三天两头跑来看车,有那么一点感动,依然给了他当初的价钱。再者说了,现在这市道,做成一单生意也不容易啊。这年夏天,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张大帅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又变回了北平。几个月来,公务部门及官商富室大举南迁,市面明显冷落,失却了数百年皇权积荫的骄傲与热闹。人心惶惶,买卖也萧条,除了天青这样执着的顾客,谁愿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置办新营生。

      “儿啊!爹爹是哪世修来的福气啊!”

      靳采银躺在炕上,望着摆在门口的车子,喜欢得,又用袄袖子不住擦拭眼角的泪。

      他已经不能拉车了。

      去年入冬,得下了痨病,天青四处延请名医,花光所有积蓄为他诊治,也未见好转,几个月来身体每况愈下,吃喝拉撒睡,全靠天青伺候着。

      “爹,等您病好了,也不用拉车了,咱就照您说的,把它摆在家里瞅着,爽快。您还想要什么,我都给您买。”

      “我要不了什么了啊,天青。爹没多少日子了。”靳采银爱怜地望着坐在身边的儿子。

      “您这怎么话说的……”天青咽下心底的泪,笑道:“咱爷儿俩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去找个地方租个好点的房子,咱们搬去住,好不?您想住哪儿?”

      “别搬了,我就想住这儿。”靳采银抬头看了看四下漏雨的房顶:“要是病好了,你请人把这屋子修修吧。我不能走,你娘就在这屋里没的,要是搬了,她的魂儿回来,找不着我了呢。”

      天青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胸口。

      那块牌子已经不在他的胸口了。

      这些年,它在他心里。

      如果人的记忆是一幅画,天青和他的爹爹一样,心头那幅画上,永远有他的娘,尽管模糊却无尽温暖,尽管遥远,却始终努力珍存。十几年了,早已习惯没娘的日子,但是这血脉相连的牵挂,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稍减,反而是越来越厚重,越来越明晰。如果每个人终将化作亲人记忆中的一幅画,是不是眼前的生死别离,都变得不再可怕?

      画中还有个小小的身影呢,是个胖胖的丫头子,清晰得,时隔这么久,仍然历历在目。分别那天,在师父家门口,她坐在车上,满脸泪水横飞,一双大眼睛望住他,眼里映着他的影子,映着留也留不下的过去,抓也抓不住的将来,她受着那么大的委屈,又不敢哭,呜咽着说:

      “天青哥!……”

      都是他那么想去爱,想去保护的人啊,却都渐渐地离他远去,到了他无法触及的地方。那块心爱的小牌牌,亲手系在她的颈上,在她被黑暗笼罩着的梦里,有没有帮到她一点点?牌牌上刻着:“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天青并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反正是永恒的意思,持续不断的生命力,不是吗?这是娘对他的祝福,也是他对娘,对爹,对樱草,对所有自己爱的人,最由衷的祝福。人生无常,在有涯的生命里,有一份无限的心意,虔诚,温暖,柔软,绵长。

      “爹,我听您的,咱们不搬。”天青端过熬好的热粥,轻轻喂给爹爹:“等您好起来,我请人把它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咱爷儿俩在这儿,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一场又一场的秋雨过去,靳采银并没有好起来。

      “你爹还有什么心愿,赶紧帮他办了吧。就这几天了。”大夫对天青说。

      炕上的靳采银,微微张开眼睛:“儿啊……你给我买的新车,我还没坐过呢。”

      天已经冷了,暮色中的京城,灯火迷离,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天青拉着崭新的车子,轻轻在前门外大街奔跑。他跑得那样慢,那样稳,车身仅有微微的颤动,像摇篮一样,保护着躺在车里的靳采银。车子的前帘,并没有放下来,靳采银要看着外头,看看他跑了一辈子的北平城:马蜂嘴,天桥,珠市口,前门……还有儿子的背影。十七岁的天青,已经这样健壮结实了,宽厚的肩背,坚定而端正,轻快的步伐,稳重,踏实,落地无声。

      “儿啊。……”

      靳采银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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