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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第二十章 飞虎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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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旷天高,极目处野旷天高。
叹中原,干戈纷扰。
丹心一片凌云霄,可畏风霜义气豪。
扫尽人间不平事,全仗蟠龙棍一条……”
今晚的天蟾照例爆满,正唱着的是红生戏《千里送京娘》,靳天青去赵匡胤。
红生是比较特别的一个行当,专指勾红脸的关羽、赵匡胤等人的戏,唱念上大致归于老生,却又兼收了武生的武功与花脸的工架,沉雄威武,气魄非凡,一般伶人不能动,得是功力兼跨三行的好角儿才拿得起来。天青来沪这一个月,戏码不翻头,也就是不能重复,他从自己日常擅演的三百多出戏中精选三十六场,共计四十二出,包含武生、武小生、武老生、老生、红生各个行当以及昆曲等不同戏种,昆乱不挡,文武全能,尽显扎实功底。
《千里送京娘》就是一出昆曲,唱念做表俱繁,戏情也相当引人入胜:那赵匡胤途径古寺,救出被强盗掳劫的少女赵京娘,为避嫌疑,结为兄妹,千里送她还乡。京娘满腔情意,一路委婉暗示,奈何赵匡胤只作不知。
“杨花点点满汀洲,柳丝袅娜垂岸头。
春光洋溢春溪水,春意阑珊更惹春愁。
水中鸳鸯并翅而游,岸边兄妹并肩而走。
却为何有缘邂逅,难谐凤鸾俦?”
雨橙托着两腮,坐在包厢静静观看。天地浩瀚,岁月茫茫,时空的距离无法逾越,然而人生之情仇爱恨,千古皆是一般。赵匡胤志在四方,不作婚姻之想,从古人观念而言固然是君子豪杰,但空负了京娘一片真情,以致佳人自尽身亡,以魂相送,不能不令人徒呼荷荷。现今时代,还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吗,如果,她肯表露心意,如果,他……
雨橙年纪虽然不大,却一直未曾少过裙下之臣,无论是上海还是伦敦,到处都有追求者痴情相随。但是她的心里,早为自己描绘了一个未来佳偶的模样,那得是丰神俊朗,文武双全,有胸怀有抱负,以家国为念的大好男儿,而不是眼下围着她转的只会跑马跳舞的纨绔子弟。她小小年纪,已经远走天涯,识人无数,却不料终归还是在家乡遇到这位靳天青,和她脑海中勾勒的那个人,一式一样。
台上的戏,已近尾声,赵京娘饮泣跪拜:
“只恨千里途程短,也是别离太匆匆。
万里鹏程多珍重,兄长啊!切莫忘,关西有人悬望中。”
雨橙站了起来。
她是现代女性,才不要这么吞吞吐吐欲露先藏。时日已然不多,没机会可等了,她去找他,告诉他!……
深夜,客舍,中秋已过,月亮半圆半缺。天青两手插在裤袋里,怔然望着眼前勇敢地仰视着他的雨橙。
“顾小姐,对不住。”
雨橙心里,唿咚一声巨响。她仍然执着地迎向他:
“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不可能的,顾小姐,”天青语气温和而坚定:“我已有妻室。”
雨橙睁大眼睛,盯了他良久,嘴角一弯,笑出声来:
“靳老板,真当我是小孩子呀?别用这样的理由推搪我,我知道您是单身。”
天青没有笑:“您不了解我。”
“我不了解您哪?”
雨橙笑不可抑,连珠炮般开了腔:
“您是宣统三年生人,九月十二生日,六岁拜入名须生白喜祥门下学戏,九岁登台,十三岁出科搭班喜成社,十六岁以一出《金钱豹》名震北平,全城轰传‘小豹子’,十九岁就做了喜成社的当家武生,二十岁参加‘红伶选举’唱《伐子都》,意外摔断双腿,今年刚刚复出,首次挂回武生牌的《一箭仇》依然卖了满堂红。您三岁失母,十七岁父亲亡故,家中再无亲人,一直事白老板如父,师徒感情极深,至今每天去白老板家侍奉起居,风雨不改!”
天青瞠目结舌。
“这都打哪儿知道的?”
“报纸上呀!靳老板,像您这样的名角儿,所有身家琐事,哪样儿没被报纸刊物挖个净光?只要用心翻翻新闻,就能对您知根知底儿。偌大一个北平,可没一条新闻报过您已成婚。”雨橙笑得十分开心:“您别推搪,给我个机会,好么?我喜欢您,希望您能在上海留下来,起码多留几天,让我好好陪陪您。”
天青成名这些年,热情的戏迷也遇着过不少,但是如顾雨橙这样不由分说单刀直入的,还是第一次见。他沉吟片刻,略一扬头:
“请随我来。”
他转身上楼,雨橙不明所以,提着裙子跟在后面。楼上是他的卧室,天青径直推门进去,雨橙心中咚咚乱跳,咬了咬嘴唇,也大胆地迈步跟进。只见天青走到床边,拿起枕边一只银相框,递给她:
“我妻子。”
雨橙已经涨得通红的小脸,登时白了。她慢慢接过银相框,低头看去,只见是一张巴掌大的合影,右边天青,面容清正,目若朗星,穿一身笔挺的黑色燕尾服,白衬衫黑领结;左边是一位陌生姑娘,白缎罩纱长裙,亮泽的长发上簪着缎子花朵,小小的桃心脸,满含笑意的黑眼睛和温柔的嘴角,掩映在新娘头纱下。
“我没骗你,真的有妻室。”天青温和地望着簌簌发抖的雨橙:“因为暂时还未成礼,所以报上没有报道。等我回去,就会有了。”
“我不信!”雨橙抽着鼻子,一颗颗大泪珠控制不住地从眼中迸落:“报纸上说没有,就是没有。准是追求你的戏迷太多了,所以预备了这样的照片哄人!你若就是不喜欢我,可以直接说嘛,何必这样!”
天青无奈地看着她。
“……我不喜欢你,顾小姐。”
“让你说你就说啊?太伤人了!”
雨橙哭出声来。她丢下照片,掩着脸,飞快地冲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