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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第十九章 三岔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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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伶人实在看不过去,出言劝道:“有没有本事,台上见。梨园不少前辈都不是出自科班,也没拜过名师,一样卓然成家的。也许靳爷就是有天资,或是家学渊源,或是另有奇遇,都说不定。”
“家学渊源?”江连碧的眼睛放了光。他自己四代世家,最喜提起家学这回事,心中更十分清楚靳天青绝不是世家出身:“倒没听说过梨园中有姓靳的世家,敢问靳爷,令尊是从事什么行当哪?”
如此一再相逼,佛都有火。天青暗暗握紧酒杯,仍然平声静气道:
“家父不是梨园行。”
“那是哪一行?”江连碧目光灼灼。
天青坦然相对:“家父以拉车为业。”
“哈哈哈哈哈!”江连碧爆发出兴奋的大笑:“靳爷的老令尊,合着是个拉车的。北平叫洋车,天津叫胶皮,上海叫黄包车,招手即来,挥手即去,低三下四,讨几个小钱,那拉车的爷们儿,可上等得很呐!难怪靳爷拜不到名师,您这出身,啧啧……”
天青霍然转头,一双眼睛冷冽如电,盯向江连碧。
“江五爷,我一后辈,您怎么说我都成,但是辱及先父和业师,只怕有损您的操守。在我心中,拉车的和所有凭自己本事谋生的人一样,都是上等人。先父拉了一辈子车,尊客重业,勤恳踏实,以自己血汗换得生计,养我成人,我以有这样的父亲为荣。倒是有些人,心存偏见,妄加贬薄,未免落于下乘。”
餐厅气氛已然十分诡异,所有人鸦雀无声,但是两人都还未有察觉。江连碧勉强笑了几下:“哈,哈,你一拉车的儿子,也跟我……”
“匡”地一声大响,打断了他的话,却是顾茶轩将酒杯重重撂在桌上,碰落了一副碗碟。天青这才留意到,顾茶轩一张大脸早已不是先前慈眉笑眼的模样,而是每条肌肉都横着隆起来,眼睛睁得跟猛虎一样,发着凶悍的光。只听他慢慢开口,声音粗哑低沉:
“江老板,侬老抬举拉车额宁额。”
江连碧忽然全身一阵凉意,仿佛掉进深不见底的冰湖。他只顾着讥讽靳天青,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这位顾四爷,顾茶轩,也是拉车出身。
顾茶轩本是江苏盐城人,家境贫寒,十六岁到上海谋生,就在公共租界协记公司拉黄包车。只因他为人慷慨豪迈,讲义气,在苏北帮黄包车夫中颇有名望,不久拜入青帮,列名通字辈。之后,有了一定家底,他买进几辆黄包车,在闸北开起车行,从此才逐步起家。说起来,这是位拉车的祖宗!平时大伙儿畏惧他的权势,不大提起他的出身,所以江连碧虽然也知道这回事,但是没挂在心头。现在猛然想起,讳言却已晚了。
“四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撒意思额?”顾茶轩现在整个人都很像一只猛虎了,身虽未动,却蓄足声威:“吾听伐清爽侬刚撒,侬再刚一遍?”
江连碧吓得,魂飞魄散。顾茶轩作为青帮大亨,杀人那是根本不带眨眼的,最近被对头闹出那么轰动的命案,还在这里谈笑风生地宴客,若是想搞掉一个伶人,岂不是捺死一只蚂蚁一般。江连碧颤抖着端起酒杯:
“四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顾茶轩并不看他,只对魏华彩微一摆头:
“小华,江老板切醉特了,侬带伊起白相相,醒醒酒额。”
“四爷!”江连碧哀嚎起来,这时也顾不上别的了,猛地跪倒:“您放过我吧!我马上卷铺盖走人,只求您饶我一次!”
事情如此急转直下,远在天青意料之外。他并不知道顾茶轩的背景,自然也就不明白这背后的机关所在,但是顾茶轩动了杀机,却是显而易见。天青忙起身进言:
“四爷,才刚只是我二人话赶话儿半开玩笑,未必就是江五爷本意。江五爷世家子弟,素有家教,不会随意轻贱于人,您若因此怪罪下来,倒显得您气量小了。若是嫌他言语不当,罚他三杯,也就是了。”
顾茶轩眼皮一抬,目光射向天青:“靳老板倒是大人大量,伊个能噶刻薄侬,侬阿伐搭噶?侬真额替伊求情,个么侬切三杯。”
天青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酒瓶。席间喝的是法国白兰地,一百二十年的陈酿,天青不惯饮酒,迫不得已喝了几杯,已经在全身难受,但此刻人命关天,哪容得半点迟疑,他一把拎起酒瓶,掂了掂还有大半瓶的酒,握在手里,对顾茶轩施了一礼:
“求四爷成全。”
他举起瓶子,直接对着瓶口,咕咚咚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