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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第十八章 一箭仇 ...

  •   广盛楼的《一箭仇》,真正盛况空前。
      喜成社靳天青两年前翻六张桌摔成重伤,全城皆知,跛腿之后自行砸断重接,更是轰传梨园内外。唱武生的伤成他那样子,基本就绝了这口饭了,可是他竟然硬是养了回来,去年年底开始,重新踏上广盛楼的台毯。不愧是名须生白喜祥的徒弟,能吃苦亦能用心,养腿这段时间里改工老生,练得一把韵味精醇的好嗓子,跟着白喜祥学了不少拿手老生戏,戏艺上不但毫无耽搁,反而更有进境。今年开春,他竟又练上本工武生,从前好戏,一一捡起,文戏武戏,并驾齐驱。
      成名角儿改工已属罕见,像天青这样兼跨两工,近乎绝无仅有。像天青的师父白喜祥,本工武生,受伤后改工老生,虽然艺业顺利,成名成家,但是再难唱回武生,至多是精擅文武老生而已,其他所谓文武双全的角儿也都是一样,纵能兼唱文武,也大多是文具武气,武兼文气;而天青,是文有文气,武有武气,泾渭分明,各绽异彩,这等奇能,整个梨园行也是难寻。按说以他的水准,完全能以老生挂牌,可他不知怎地,还是坚持工回武生。此番重新挂牌,喜成社为他连贴十天武生戏,《四平山》、《花蝴蝶》、《落马湖》……第一出便是《一箭仇》。
      《一箭仇》又名《英雄义》,讲的是史文恭因一箭射死晁盖而与水泊梁山结仇,和卢俊义兄弟反目,生死相搏的故事。这是一出功夫极重的大武生戏,穿箭衣,戴髯口,既重工架气度,又讲边式利索,要求文武兼备,戏技俱佳,等闲年轻武生拿不起来。靳天青作为断过腿的主儿,此番以这么一出繁重大戏作为复出打炮之作,戏迷岂有不蜂拥而至之理,捧场者有之,好奇者有之,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者,只怕也不在少数。
      广盛楼后台,天青已经扮完了戏,箭衣,褶子,扎巾,髯口,一应俱全。他在穿衣镜前伫立片刻,伸手撩起褶子,看着腿上的厚底靴。今天的靴底,粉得异常白亮,在后台灯光下,一尘不染地耀人眼目。他的腿和脚,现在终于又习惯这双靴子了,蹬起那厚硬的靴底,奔走,开打,妥贴舒坦,就像一个饱经离乱的旅人回到了自己的家。
      “怎么样,天青?”白喜祥走进扮戏房。
      天青一时肃然。
      要说完全不紧张,那是假的。如此久疏战阵,再强悍的猛将也要打怵三分。台帘外正唱着大轴前的压轴,是庄赤蓉的《三娘教子》,庄七爷那也是北平名旦,平素无论压什么都压得住的,现在却有些压不住了,台下喧哗一片,种种不耐烦的叫嚷,都在等着大轴登场。唱戏这东西,和生活中许多事一样,不光讲求实力,也讲求个机缘拿捏,这一次亮相就是他决定性的机缘,若是成了,以后就长风破浪会有时;若是不成,只怕就飞流直下三千尺,以后要想再翻身,可就难了。饶是他事前早已做好充足准备,人当此际,也禁不住沉吟了片刻。
      “我不打扰你,你静静心。”白喜祥伸手扶在天青肩头,按了一按。“心静,戏才能静。别想别的,只想着你的戏。”
      他转身出门,剩天青一个人在房里。
      天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静静地凝立不动。
      师父说得是,心静,戏才能静。去除心头燥火,方能中正平和。他闭着双眼,以胸中一团温厚之气,包裹住纷乱的内心,渐渐地,忘掉台下,忘掉看客,忘掉输,忘掉赢,忘掉成,忘掉败,忘掉一切身外事,忘掉腿,忘掉厚底靴,他的心中,只剩下这出戏:一箭仇,英雄义,史文恭,四击头,九龙口,三迈步,风入松……
      戏开场了。
      满场上千看客,挤得摩肩接踵地,都盯着那幅绣着“出将”的台帘。极度静寂中,锣鼓点儿显得分外的清晰响亮。
      “嗯哼”一声内白,史文恭上,亮相。
      喊好儿这种东西,说来也很奇妙。仿佛是台上台下一种无形默契,一种无需言传却又无法冲破的约定:有的伶人就算你铆足了劲儿想给他喊个好儿也喊不出来;而有的伶人,像此刻出场的靳天青,人望台上一戳一站,全身上下,没一丝不精彩,没一处不妥贴,就在这乍一露面的刹那里,一声碰头好儿就不由自主地自你的喉咙奔涌而出,和那不约而同的全场看客一起,不狂吼出这一声,简直不足以发泄心头这份舒坦:
      “好——!”
      阔别两年,这位年轻的大武生,风采丝毫未减,成熟气度更增,筋骨开张转为潜气内敛,气概神韵皆比当年更胜三分。神完气足的牌子“我与梁山已成仇,难免得两下争斗。银枪一抖鬼神愁,何惧那亡命贼寇!……”干净脆亮的开打“扫堂腿”、“旋子”、“旋扑虎”、“乌龙绞柱”……华而有骨,质而弥工,赢得台下炸窝般的叫好;那众所周知受过重伤的右腿,完全看不出有任何逊色,一招“干拔飞腿”、“跺脚翻身”的亮相,快、脆、帅、美兼具,连坐在台侧把场的白喜祥,都忍不住在满堂喝彩中点了点头。
      完戏了,戏楼中一片山呼海啸,看客拥在戏台前,良久不散。
      天青回到后台,竹青、秦月明等一班小兄弟早就挤在帘后守候,欢呼着扑上来,拍肩打背地庆贺。年长一辈比他们矜持得多,一个个只颔首道:
      “天青,好小子!吃住这口劲,可别泄了啊!”
      天青一一作揖拜谢。正喧哗间,白喜祥挑帘进来,一张慈祥的笑脸,望着热闹的众人。天青心潮澎湃,一时间话都说不出口,只想跪拜下去:
      “师父!……”
      “孩子啊!真是争气,这么大的关坎儿,也硬是迈过去……”白喜祥的笑容中,充满欣慰与爱惜。
      忽然间人群一分,黎茂财气喘吁吁地挤进来:
      “二爷!天青!哎,可等着你们了!”
      白喜祥扬起长眉:
      “又怎么啦,黎爷,您别老是这么一惊一乍的。”
      “您看看门口那位爷,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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