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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第十八章 一箭仇 ...

  •   檀叔停了一会儿,手里哆哆嗦嗦,帽子落在地上。他人也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跪在乔双紫夫妇面前:
      “姐,姐夫……我没能保住铭翠……他中了子弹,在胸前,上岸时候,已经……”
      乔双紫猛地站起来,三婶仍然呆坐着。檀叔哆嗦着拿过放在地上的包袱,打开:
      “我没法带他回来,就埋在……那儿了……我不敢再来见你们,但是想来想去,还是得……我带回了……他的马褂……我对不起你们……”
      他捧着打开了的包袱,高举过头。
      三婶终于动了,她伸手接过马褂,往胸前一捂,随即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此事,古难全。
      福运并没能眷顾白家所有人。尽管大家忧心祈祷,尽力救治,但三婶终于还是走了,未能留下一句话。
      乔双紫像失了魂魄一样,完全成了个木头人。从装裹到出殡,全是白喜祥和天青帮他作主,他自己怔怔地,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他怎么说,就怎么说。一向魁梧的身材,现在干瘪下来,两颊颧骨高耸着,满脸黑胡子都连了鬓。
      送葬回来,白喜祥拉他到堂屋里,陪他坐着。堂屋桌子上,供着三婶遗像,和气地,喜兴地,笑得满脸麻子都放着光。
      足足沉默了一个多时辰,乔双紫终于开口说了话:
      “大哥,我要走了。”
      白喜祥一愣:“去哪儿?……你,不是要想不开吧?”
      “不是。我想了几天了,刚刚定了心盘。我要回东北去,替我儿子和媳妇报仇。”
      “怎么,报仇?你赤手空拳的……”
      “大哥,”乔双紫抬眼看着白喜祥:“当年你怎么救我的,还不知道么?我想报的仇,准能做得到。”
      “那不一样!鬼子有枪!”
      乔双紫冷笑一下:
      “他有枪,架不住我拼命。我想好了,找个合适机会,顶少杀三个,我就够本,再多杀几个,我就赚到。咱们中国人要是都这么跟他拼命,鬼子早滚蛋了。”
      白喜祥手中茶碗颤抖起来:
      “你是说,你不回来了?”
      “我是抱了必死之志,大哥,你不能拦我。我以前也觉得鬼子离咱们挺远,他们爱在东北闹腾,就闹腾去,那都是当官的该管的事,轮不着咱们操心。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闹得我家破人亡,我一身的血仇!……大哥,我这条命,本也是捡回来的,若没有你,四十年前我已经死了,今天我谢谢你四十年的深恩,以后,你就当没有过我这个弟弟。”
      乔双紫站起身,双膝跪地,郑重对着白喜祥磕下头去。
      白喜祥泪水纵横,也跪了下来,扶住他臂膀:“双紫!咱们四十年老兄弟,别说这样的话。你是有志气有胆识的好男儿,做哥哥的一直敬重你,如今你这也是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为国为民,舍身取义,我绝不拦阻于你。什么时候走?我去拿些钱,给你路上用。”
      乔双紫拉住他:“不用了,大哥。这辈子,我已经报答不起你这份恩情。我一个人上路,有粥吃粥,没粥喝水,用不了多少,你放心吧。这事儿,你自己知道就成了,别跟孩子们说,免得他们挂心……”
      樱草和天青坐在檐廊栏杆下,担忧地听着堂屋里的动静。忽然门开了,乔双紫快步走出来,经过两人身边,猛地站住,盯着他们看。
      “三叔……”两人肃然起身。
      乔双紫伸手拍拍天青的肩,又摸了摸樱草的头,停了一会儿,说:“樱草,天青,我等不到你们成亲了,对不住。我大哥……拜托你们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冲进东厢房自己屋子,关上了门。

      孩子们记忆中的三叔,是个铁金刚一样的汉子。那魁梧高大的身形,粗黑的肤色,下巴上生着长毛的大黑痦子,还有那铮铮闪亮的眼神,看着都教人害怕。同样是穿长衫,他穿起来,如一座雄伟的塔,跟白喜祥穿起来那个文雅的气派,完全不一样。只有在戏台上,他才是那个稳健端凝的好鼓佬,手中一双鼓楗子,声声点点,都是天籁之音。
      三叔不是白喜祥的亲弟弟,这大家全都知道,但是三叔到底是怎么变成三叔的,无论是三叔本人,还是白喜祥,都没对这几个孩子说起过。樱草和天青只从乔三叔的寥寥数语里听说,他年轻时候,在牡丹江谋生活,是逃出来的。
      “师父,你们怎么了?”
      乔三叔离开之后,天青和樱草进了堂屋。樱草忙着为白喜祥投了热面巾,沏上茶,端个小板凳坐在爹爹膝前,给他捶腿;天青也在下首的椅上坐下来,担忧地望着师父。
      白喜祥仿佛又苍老了好几岁,动作都迟缓许多。他拿起面巾,擦擦脸,疲倦地说:“你乔三叔……要去投亲戚。”
      “他亲戚在哪儿,牡丹江?现在牡丹江让鬼子给占了呀。”
      白喜祥望着堂屋外面,东厢房的房门,出了好一会儿神,喃喃道:
      “牡丹江……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您年轻时候也去过?”
      “是呀。”
      白喜祥埋藏了四十年的记忆,缓缓释放出来:
      “你们知道,我也是贫寒人家出身,父母亡故得早,打小就自己谋生活。出科之后,走南闯北,到处搭班,因为是大科班出来的,技艺过硬,班社都愿意要。到牡丹江那年,我二十岁,当时那个班主看我性格稳重,要我帮他照看班里事务。”
      “班子里的人马,不是固定的,随着走乡串镇,有时候走几个,有时候来几个。经过一个镇子时候,你三叔自荐上门。我现在都记得他那模样,敦敦实实的四方脸,骨架很大,但是极瘦,身上衣裳破得,根本都不能叫衣裳。他说他叫二柱,刚满十六,父母双亡,指望在班子里谋个生活。他不懂戏,上不了台,班主不想收他,他哀求说,只要带他走,怎么都成,不给工钱都成。我可怜他,就跟班主说,这孩子看样子有气力,能吃苦,不如收他做个杂工,搭搭棚子、搬搬砌末什么的。”
      “后来他就在我们班里做杂工,整天不说话,光闷头干活,班里也没人留意他。有一天,班子在一个村子搭棚唱戏,我到附近城里去联系事务,进城门时候,看见一个拿人的告示,上面画的图像,四方脸,粗眉大眼,下巴底下一颗痦子,活脱脱地就是二柱。城门口查得很严,每个人都给拖到那个告示底下比对。我过去时候,仔细看了告示,上头说这个人叫乔栓子,杀了一个富绅。”
      “我那时候走江湖也快十年,见了太多民生疾苦,知道有些人为富不仁,做下不少奸恶之事,杀他们的人,是非曲直,很难断言。当时我也年轻,凭一腔胆气,决定要找二柱问个明白。晚上回了班里,趁着别人不注意,喊二柱出来。”
      “到了村边,没人的地方,我冒叫一声:栓子。”
      “果然是他。他当时都炸毛了,往后一跳,刷地就掏出一把刀来。他居然随身带着刀,我都不知道他打哪儿抽出来的。他一刀就朝我捅过来,我跳开,他就追。旁边有一圈木棍篱笆,破得快倒了,我抽出一根棍子,劈头盖脸打回去,几下儿把他的刀打掉了,他转身要跑,我哪容他跑,一棍子抽在他膝弯里,打得他跪在地上。”
      樱草听得一头是汗:“爹呀,这多险,你这事干得,可有点莽撞呀!”
      白喜祥笑了:“倒是想得不周全。我不知怎地,心里就觉得你三叔是好人,不会滥杀无辜,我当时也没想到他那个处境,草木皆兵的,行事可没个准谱儿。好在我身手还不错,哎,那时候,我可是个好武生呀,使棍是绝活儿。……我拿棍戳住他,说:栓子,我看着拿你的告示了,你跟我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倒硬气,说:少废话!你想拿我去讨赏,随你,我死了化鬼也找你报仇!我说:讨赏的事我不干,你跟我说清缘由,要是无辜的,我帮你,要是罪有应得,归官法办那也是应该。”
      “他忽然迸出泪来了,说:罪有应得?那个姓万的才是罪有应得!他糟蹋了我小妹,我就那么一个小妹,才十四岁!投河死了!我爹去找他算帐,被他抓起来往死里打,回来就咽气了,我娘上了吊……他该千刀万剐!我一刀结果了他,算他福气!”
      “我瞧着他那情状,不是扯谎,不由得也心酸了,拉他起来,说:栓子,我明白了。你好好藏着,我绝不告发你。但是,这么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外面到处都是拿你的告示,迟早叫人逮着,你得想个法子。入冬了,我马上要辞班去南方,也照看不了你了。”
      “他看了我半天,说:大哥,我跟你走吧,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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