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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第十七章 独木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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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一望,一个铁塔般黑汉子推挤着人群,阔步奔进院子,方头大耳,厚唇金牙,竟是他旧日的枪棒教师乌老三。这家伙虽然曾经是他手下,但自打天安门外黑松林一战之后,算是跟他结了梁子,一见着就找茬儿,要不是林郁苍逃跑本事一流,几次几乎折在他手里。眼下他直冲到林郁苍面前,一把揪住他衣领,劈头给了一拳:
“你他妈还敢动我兄弟!”
好汉不吃眼前亏。趁他转身搀扶天青,林郁苍二话不说,抹一抹鼻子流下的血,撒丫子就奔出院子。乌老三回身看见,大骂两句,也顾不上追赶,忙着问天青:“贤弟!你没事儿吧?腿怎么还没好?”
天青一言不发,接过乌老三递上的拐杖,艰难起身,一步步走出院子。院外围观的人群,悄然让出一条通道,内容各异的眼神,全都聚集在他灰尘扑扑的身上,一瘸一拐的腿上。乌老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直送他出了肉市街,见他头也不回地穿过前门外大街转西,朝着护城河沿走去,乌老三连声追问:“贤弟,你这是去哪儿啊?我送你回家?”
天青慢慢转身,眼中是一片死灰。
“你别跟着我。”
前门外西河沿,本是天青与樱草他们童年时的胜地。春天放风筝,夏天乘凉,秋天放河灯,冬天坐冰车……一年四季都少不了欢声笑语。最热闹的还要数严冬,河面冻得结结实实,不仅小孩子爱玩冰车,大人也用它作为重要的交通工具,从早到晚,一辆辆冰车来来往往,每辆上面都挤了三五个人,拉车汉子猛推数步,自己也跳上去,在光滑的冰面上能飞驰老远,比搭洋车快得多。有些河段,还是冰窖取冰之地,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大冰被截下来载上车子拉走,回头就会变成夏天纳凉的储物的用品,还有好吃的冰碗儿,冰糕……
此时已入早春,冰已化冻,没人敢在上面走了,算是西河沿最冷清的一段时间。凌晨时分,更是一片静寂,冷硬的河风,让早起遛弯儿的人也都另寻去处,茫茫冰河,放眼望去只见零星的冰缝,冰洞,偶尔传来噼啪的解冻声。
天青拄着拐杖,站在河边一棵枯槁柳树下,静静望着河面。
当着樱草和竹青的面,他努力装得若无其事,不想让他们担心。但是到了深夜,他们都不在了,黑暗的屋子里,绝望和痛苦就像两只巨大的怪兽向他袭来,凶狠地噬咬着他,让他整个身体支离破碎,就像那条腿一样,永远都拼不起来。这天晚上,他咬紧牙关,硬撑着拄起双拐,推开屋门,走进静寂的院子。这院子曾经洒下他多少汗水,留下他多少足迹,纵是在受伤后,他还曾多么热切地在这里练他的腿,不怕辛苦,不怕劳累,不怕那些钻心的剧痛,信心满满地期待能奔走如飞的一天……
但是,原来,它们是早就已经死透了的,任他怎么坚持,也不会再有一丝生机。
前门车站的大钟,悠远地打了三响。天青悄悄开了街门,穿过寂静无人的大街,走向广盛楼。刘师傅不在,院门虚掩着,他一步步挪向戏楼后面,想去久违了的后台看看,但是那短短几个台阶的小楼梯,如今已成天堑,身边没人搀扶,他根本上不了楼。站在楼下,仰望着那曾经无比熟悉的门口,头顶白惨惨的月色,黑黝黝的天,冷漠地向他昭示着未来的下半生。
如果从此跛了,他还能做什么?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就这样残疾着度过余生吗?永远告别他的戏台,告别他的西皮二黄,胡琴锣鼓,告别他的盔头他的靠,他的银枪他的刀……就算他能放下他的戏,能头也不回地转身,又将如何面对茫茫前路?腿跛成这样,连窝脖儿打鼓儿都做不了,他难道要靠樱草养家吗?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废在家里,看着樱草一个人辛苦劳作,做戏衣做盔头,娇嫩的小手磨出厚厚硬茧,为着一家人的温饱?
仿佛上天觉得他的痛苦还不够彻骨,悲怆还未到极致,突然又让他撞见一个林郁苍,将他狠狠地打入尘埃,沉沦在绝望的黑沼之底。他终于意识到,可怕的还不在于他将没有办法谋生,而是在于,他根本失去了最基本的保护自己的能力,更不用说保护樱草。他再也不可能从拐子手里,从焦德利手里,从林郁苍手里,从任何人手里救下她,在如此危机四伏的乱世,他没有办法再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孤独地对抗这一切了,他是一个彻底的废人,累赘,连林郁苍都能尽情将他折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踩成脚底下泥。
晨光中,他跌跌撞撞,拼命地走向西河沿。右腿还是那样疼痛难忍。但是他也不想再顾念着它了,毫不犹豫地一步步踩下去,任那椎心刺骨的疼痛,一阵阵穿透他的全身。到了那棵柳树下,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血顺着裤脚向下流。就让它这样痛着,心中的抑郁,似乎反倒减轻了些,原来一个人在极度心恸的时候,□□上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让人甘愿用它,将精神上的痛苦分担。
眼前就有一个冰洞,离他不远,冰缝犬牙交错,露出里面一泓黑漆漆的河水,静静地,发散着彻骨冰寒。这黑洞仿佛有着奇异的吸引力,在吸着他过去,走过去,投身向它,那里面的寒冷,一定能冻结他的所有苦痛,□□上的,精神上的,全都被它融化,吸走,他再也不用为这条断腿挣扎,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为他操劳,这生命静悄悄地来,也静悄悄地去,就像他从高台上摔下来时候一样,转瞬之间,一切化为乌有……
他迷迷茫茫地望着那个黑洞,迷迷茫茫地抬腿,却不料这腿已经一步都挪动不了,只有身体向前一倾,摔倒在冰面上。他的脸贴着寒冰,唇边都是灰土,感觉得到脸颊有擦伤,热辣辣的,似乎流了血。但是他不想理会。他闭紧了眼睛,似乎就飘浮在一个虚无的世界里,触手冰凉,身体内却是一片火热,凶猛地燃烧着,将他烧得晕眩,不想再去思考任何凡尘琐事。
如果这就是人生的尽头,该有多好?他希望自己就这样长眠下去,永远不要再起来,当他的腿已经没有办法支撑身体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再起来。眼前如一出大戏即将终场,锣鼓声骤,各色人物纷纷登台,唱出自己的最后一曲,他已经没有力气为他们喝彩了,只能这样无声地告别:三叔,三婶,竹青,师父,樱草……那张小桃子脸,就在今晚临睡前,还伏在他身边,温暖地亲吻着他,语声至今回响在他的耳畔:
“用了这么多年才终于和你在一起,这世上我什么都不再企求了,只求你在……”
天青又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碎得一块块,一片片,散落尘埃,无法收拾。是,他以前听到过,他曾经有过这种被利刃插进胸口,把心割裂成一片一片的感觉,那是在他十一岁,在白家小院,眼看着哭着双眼红肿的樱草被塞进车子,驶出胡同的时候;是在他十九岁,在林家大宅,樱草惨白着脸将那小铜牌牌还给他,要他忘了她的时候;啊还有,在六国饭店的楼下,他抱起樱草,看见她嘴角带血,面无人色的时候……
他原来已经有这么多次以为会永远失去她了吗,他原来已经心碎过这么多次,死过这么多次吗,他和她历经了多少劫难才守在彼此身边,他难道要自己操起这把利刃,去割裂自己的心也割裂她的心吗?
他没有法子再躺下去,再怎么意冷,心灰,都做不到。他渴望着重新站起来,走回去,和她在一起,紧紧握住她温暖的小手……人生最宝贵的是什么?不是生计,不是荣辱,就是这双充满爱惜与信任的手。为了这双手,值得丢下一切的浮华,一切的旁骛,一切的内外交困、纷扰嘈杂。能不能高贵地活着,有什么重要?真正的爱与珍惜,是能为了她,宁愿残缺而卑贱地活下去。不是吗,肯为她的开心而开心,为她的伤怀而伤怀,肯为她付出勇气,关爱,血汗,生命,就应当肯为她承受伤痛,承受折辱,承受世间一切苦难与挣扎。
他猛地睁开眼睛,望了望四周,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如同再次从高空跌落一般的冲击,让额头都冒了一层虚汗。他咬紧牙关,艰难地撑起身子,重新爬回柳树下,抓住拐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天已经完全亮了,他得回去,她一准在找他,大家准定都在找他,那么多爱他的人,他不应当让他们担忧……
“天青哥!”
一个熟悉的身影,沿着河边飞跑而来,老远地冲他挥着手,一口气奔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