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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十五章 杀四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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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的笑容消逝了,仿佛头抬不动了似地,额头抵在窗框上。
妃红提起水壶,向已经凉了的水盆里加些热水,慢慢搅动:“喜欢女孩子,没什么不好啊。为什么要藏着,我还寻思,”她瞄他一眼:“靳老板一向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呢。”
天青仍将头抵在窗框上,闭紧了眼睛,脑子里微微轰鸣。不知是因为连日的奔波还是生死之间挣扎的困境,或者是夜色,或者是酒力,或者是因为妃红言语中饱含的理解,还有带着一点母性关爱的温柔,他忽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软弱,那些事,那些话,不愿提起,又不想否认,自己一直深埋着压抑着的心潮,全都重新奔涌起来……一点酸一点痛,一点涩,一点苦,在他胸中交织翻腾。
“她……她嫁人了。”
妃红许久没说话,哗啦,哗啦,慢慢绞着面巾。水声停了,衣衫微响,妃红爬上炕来,伏到天青身边,轻轻捧起他的脸,用热面巾擦着,柔声说:
“天青,你师妹没能跟你,不怪她,更不怪你,只是她没福气。你这样的好男人,值得世上最好的女人。”
她的眼波在月光中闪闪发亮,盯住天青眼睛,手里热气腾腾的面巾,像一下下温柔的抚摸,轻轻擦过他的额,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脸颊,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下巴……
天青的视线自窗外转回来,直视着她。他从未这样直接地与她面面相觑,此刻,近身咫尺,呼吸相闻,他没有推拒,没有挣扎,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她,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激荡神情,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让妃红心中狂跳,满腔热浪无法遏制,霎时间全身都有些颤抖。多少日的情怀暗涌,千百里的生死奔波,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呀,她缓缓凑身上去,一只手轻抚他的脸,另一只手,将那条面巾,顺着脖颈……
疯子进江说:“再往下就不能说了,你想被关禁闭吗?”
天青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一把抓住妃红的手腕。抓得这样突然,这样紧,疼得她倒吸一口气,手中面巾掉在炕上。
“天青……”妃红轻轻低下头,咬住了嘴唇。“你嫌弃我?”
“不是……”
妃红的睫毛扑闪一下:“我不是最好的女人,我没有你的师妹好……”她抬起眼帘望住天青:“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就是个江湖女,可是……”两颗泪珠自她眼中涌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心里……有你!”
天青静静凝视着她,停了一会儿,松开手,拾起面巾,为她擦去腮边的泪。妃红仰起脸来,泪花中带着一点妩媚的笑意,深深望进他眼睛里去:
“……天青,我一搭班就喜欢上你了,你是我从没遇着过的好人,和你在一起,比什么都让人安心。我们都是同命人,我会对你好,天青,你答应我,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去,一起唱戏,一起好好过日子,我给你生大胖小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细,和整个人一样,柔若无骨,温软如丝。她顺着他的手臂……做了一些疯子进江不让说的事情……唇间温柔的呼吸,轻轻荡漾在他的耳畔:
“天青,你要了我吧!”
天青仿佛置身于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里外四周,全是一片茫茫烈焰,烧得他唇焦口燥,目眩神迷。眼前的妃红,那一向以来娇艳迫人的令他都不敢面对的筱师姐,此刻带着满腔情热投身在他怀抱,隔着疯子进江不准说下去的内容,他感受到了疯子进江不准说出来的心情……天涯孤客,生死苦旅,她陪了他这一路风霜,千依百顺宛转逢迎,甚至明知道他心中另有所属,仍然不管不顾地表白情意:
“天青,你要了我吧!”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个男人的本能,让他想抱住她,接受她,和她一起投身到那暴风烈火中去……但是这纷乱烈焰中,总有一个血淋淋的伤口闪动,那是他心头,始终不能痊愈的一记创痕,一个空茫茫无法弥补的黑洞,他的喜怒哀乐,没法子跳过它,人生前路,永不能逾越它……眼前再多情爱,也替代不了记忆中那个明朗的笑脸,时时刻刻,都有那双清澈的黑眼睛浮现在他面前,脆亮的声音,至今回荡在他耳畔:
“天青哥!……”
他身子剧颤,刹那间酒意全消,一把推开怀中的妃红,拔身向后,紧靠在墙壁上,强捺下喉间粗重的喘息。妃红跌坐在被子里,满脸仍是火热的红晕,但是眼中神色,已经渐渐黯淡,一点点转为无尽酸楚。
“你还是……嫌弃我?”
“不不,筱师姐,你是好女人。”
“那你……”
“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樱草?”
天青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不是嫁人了?”
“你不会明白……无论她怎样,都还在我心里,我这颗心,装不下别人了……”
妃红轻轻笑了:
“天青,我不在乎。我就是看中了你。你一时放不下她,我明白,我可以等,等你心里有我为止。”
天青缓缓摇头,眉目间满是苍凉:
“师姐,你不明白。说起来,我也不明白,我原以为只要她放得下,我就应当放下,放下才是为她好,再重的伤,再深切的心意,时日长了,总能慢慢湮没,大家顺应天命,各自为安……但是,这么多日子过去,非但没能湮没,反倒在我心里头,越来越清晰……”他痛楚地闭上眼睛:“那天咱们从山坡逃下来,子弹擦过我耳边,嗖嗖地响,这辈子未曾离死那么近过,那一刻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我不应当离开她,生死都应当跟她在一块儿,假使当时真的被打死了,最后悔的,就是那一天,自己走了,丢下了她!”
妃红咬紧了嘴唇:
“是她丢了下你……”
“是我丢下了她!她叫我走,我就走了,我太傻,没把这个道理想明白。她怎会真心让我走?她自个儿担负了什么样的委屈?这里头的结,我应当不顾一切,去解开它……”
天青握紧双拳,望向窗外,一轮大得惊人的明月正悬在空中,仿佛离得极近,随时都能跃进窗棂;又仿佛离得极远,千里万里,共此婵娟。这一瞬间,月光照得他身心洞明,脑海中清醒异常,纠结了这么久的心事,豁然开朗:
“我……要去天津找她!回了北平,马上就去,一定要见到她面,告诉她:没有任何事儿,比和她相守更重要!我放不下她,忘不了她,这一生所系,只有她,若是她过得不好,我就带了她走,天涯海角,总有容身之地,一切有的没的,都不再顾忌!”
“若是她……”妃红的眼神,明暗不定:“过得好呢?”
天青仍然望着窗外,没有回头:
“……我想我知道她。”
“天青,若是她过得好,你回来找我,成不?”妃红微微探身向他,脸上盛满了炽烈的情意:“我不在乎你心里有她,我就是想和你在一块儿。”
天青转过脸,凝视着她。他不再回避她的眼神了,神情真挚,坦荡,带些伤痛,却充满坚决:
“谢谢你,筱师姐,这,准定不成。若她不能和我在一块儿,我此生就守着戏过一辈子。”
“天青,何必这样?你说了,我也是好女人……”妃红侧过头,一头乌发洒落双肩,眼睛亮闪闪地盯住他,伸手缓缓解开自己的衣纽:“我会让你知道,我比你看到的还要好。”
天青猛然扭头,翻身下炕,扯过夹袄披上,朝外就走。妃红满脸涨红,凄惶地喊了一声:
“天青!你想想清楚……你已经没有她了,却还有我!我这样全心全意不顾脸面地求你,还不成吗,你还要一个女人对你怎样?”
天青站住,背对着妃红,一动不动。片刻,低声说:
“对不住。”
他掀起帘子,快步出了屋门。
巨流河,奉天的母亲河,蜿蜒流过奉天西北,奔向南面直隶湾。栗大爷去附近打探了一番,得知奉天城内火车站都已被日本人控制,但是隔着巨流河相对的新民火车站在英国人建设的铁路上,还没落到鬼子手里,难民都逃去那里乘火车。要过巨流河,本来很容易,隔不远便有桥梁,但现在到处都有鬼子设卡,盘查甚严,天青与妃红没有身份证件,面貌不似本地乡下人,说话更明摆着是外地口音,过卡子着实危险。
“我帮你们借了划子,找个没卡子的地界儿,顺河向下漂几里路,上岸去,就能奔火车站了。喏,这是车票钱,饭钱……”
“大爷,我们吃您的,住您的,怎么还能拿您的钱!”天青坚辞不受:“我们还是扒车,或者,走回去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