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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十四章 玉堂春 ...

  •   阵阵蝉鸣,响亮而单调,显得小院分外地幽静孤寂。
      樱草坐在窗前,用刀子刻纸。
      这不是普通的纸,是两层元书纸和四层高丽纸粘合而成的纸袼褙,又厚又结实。按照描好的纹样,用刀子把它刻出镂空的图案,这叫簇活儿。真正的老师傅,手下劲力非凡,六张纸袼褙叠在一块儿,一次就能簇好,从上到下,纹样完全不变;樱草呢,只能一张一张慢慢簇。
      没关系,长日漫漫,她有的是时间。
      金翰才对这个好学的徒弟,充满困惑:
      “学做戏衣也还罢了,祖祖辈辈,没听说过女孩子家学做盔头的。这活儿苦啊,脏,累,保不齐的还得受点伤。五姑娘,您一千金小姐,何必遭这个罪?想要盔头玩,我给您弄几个,要什么有什么:凤冠,过桥,七星额子,蛇额子,蝴蝶盔,女帅盔……”
      “我喜欢学。”樱草淡淡一笑。
      金翰才不会拒绝这个特别的徒弟。她有着神奇的天分,做起行头来,那个手艺和悟性,教了多少年的徒弟都及不上。绣活儿之精,也还罢了,更不得了的是她能自个儿设计图样,才情之高,连金翰才也自叹不如。行头这东西,有着极严格的规范,该用金的,绝不能用银;该绣角的,绝不能绣边;该绣花的,绝不能绣龙;该绣团龙的,绝不能绣行龙……但是樱草能在这规范里头,小小做些变化,出来的活儿,马上就醒目非凡。
      “上次您帮我兄弟戏衣庄画的那个样子,紫藤花的男褶子,他可卖了个好价钱!还有那身老旦蟒,您说不用素地,用‘万字不到头’,嚯,真见神采,李老板价都没还就收了,喜欢得不得了。五姑娘啊,搁我说,您就算不是林府的小姐,自个儿开个戏衣庄,也不愁衣食……啧啧,瞧我这嘴,太没溜儿啦,您怎么能跟这行搭上干系呢,下九流的东西,当个玩意儿玩玩也就是了。失礼失礼,您莫见怪。”
      “金爷说哪里话来。靠自己本事吃饭的,都是尊贵人。”
      “是是是。做盔头伤手,姑娘仔细着些。”
      “我知道。”
      蝉声阵阵。樱草在簇好的纸活儿上粘上铁纱,沿着边缘掐丝,烧热烙铁,把活儿烫平。又是刀子,又是烙铁,樱草在初学时候,弄得满手是伤,今天划个血口,明天起个水泡,一双原本水嫩的小手,创痕累累,血迹斑斑,心疼得朱妈一边上药一边掉眼泪。但是时间长了,伤痕也终于都慢慢淡化,消失,手上起了一层层茧子,韧而厚,偶尔划一划烫一烫,全然没事一般。
      人生之事,原本都是这样。曾经以为无法接受的痛,不能治愈的伤,随着时间流逝,渐渐都被厚实的硬茧包裹,变得刀枪不入。谁能知道这一层层硬茧下面,曾有过什么样的柔嫩和温软?也只有自己,无意中撕开了哪一处伤疤,突如其来地,感受到那无边无际的痛。
      一年时间了。只能从报上得到天青的消息。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报端,不同的期刊画报,用各种赞美语气,宣扬着这位红遍北平的年轻武生。她知道他不断在贴出新戏,在从师学艺,在应堂会,在打擂台……报纸忙不迭地跟踪报道他的各种动态,以他的生活照、戏照,为最大的新闻点。照片中的他,貌似随意的一个姿态,也都带着漂亮的工架,英武,端凝,脸上身上,都在戏里,俊朗的眉、清秀的眼、明晰笔直的鼻梁和唇线、坚毅的下巴轮廓,在制版工人仔细的修饰下,像一尊神像般无懈可击。
      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就这么茫茫地隔着人海,遥望着他,这样平安,这样昌顺,这样势若破竹,前程似锦……与樱草越走越远?
      粉蝶坐在一旁,帮樱草把烫好的活儿刷上红土子,嘴里叽叽呱呱地扯着闲篇儿:
      “……胡家那位三少爷,也不知最后是怎么定罪,听说已经花了四十万大洋。为他这条命,都快把胡家家底败光了。活该,哼,贪赃枉法,包庇烟土贩子,这官当得,伤天害理啊。姑娘,好险,他这事若是晚出几天,您可就嫁过去了,您说得受多少的连累,老爷不得悔青了肠子。我瞧着自打胡家少爷下狱之后,老爷见着咱们五姑娘,都有点讪讪的。”
      “闭着你的嘴!”朱妈呵斥道,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了一眼。
      粉蝶吃吃地笑:“您老别操心了,二姨奶奶就快生了,老爷心思都在那头,没人再来搭理咱们。二姨奶奶呢,也真是拼啦,自打新太太小产血崩死了,她好像是觉得自个儿又有指望了,四下里捯饬了不少生小子的秘方来吃……姑娘,您猜二姨奶奶这回能生小子不?”
      “与我有什么相干。”
      “怎么没相干,将来要分家产啊。您不是每天都看报纸吗,听说政府刚发了个新律例,闺女也可以承继家产啦。”
      “家产与我有什么相干。”
      樱草漠然拿起粉筒,挤出一条条粉浆,给刷好红土子的活儿勾上轮廓,这叫沥粉。心要定,手要稳,沥出来的粉道子,才圆整漂亮。金爷说了,簇活和沥粉,是做盔头最见功夫的两道手艺。能有一道属于自己的手艺,才是人生要务,家产,那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沥好粉,晾干了,才能刷漆,再晾干,才能贴金箔,再晾干,才能点翠,然后还要再晾干,才能装珠子绒球……多少天的艰辛活计,才能成就一个盔头。巾,帽,冠,盔,戴在伶人头上,或文雅堂皇,或威风凛凛,和伶人身上手上的功夫一样,全是心血炼成。谁有资格瞧不起戏子?一个再普通的伶人,身上的真玩意儿,也比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强得太多。世人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懂得这个简单道理,樱草有生之年,不知道能不能熬到这一天。
      “姑娘,金箔送来啦。”朱妈一边递着活计,一边念叨着:“您把家里分给您这点月份钱,全都打了金箔贴到行头上啦。这行头您又用不着,费这么大心血干什么?就算要做,贴点假的也就成了,哪还用得上赤金。一个盔头上用的金子,够吃好些日子的。”
      樱草屏住呼吸在刷好大漆的纸活儿上贴着金箔,过了好一阵子,才说:
      “那就少吃点。”
      “还有这些翠鸟毛,啧啧,贵得要死,”朱妈还在唠叨着,小心地捧出一盘刷好胶液的羽毛,色做翠蓝,光泽闪亮:“金爷都说,现在做盔头不用点真翠了,点蓝绸子就成,或者点蓝漆都成,您还一定淘得真翠来做,又花钱又费工。谭贝勒当年给西太后唱戏,也不过就是用这样的盔头吧。”
      “绸和漆都掉色,翠不掉色。再说这颜色还是不同的,点翠、点绸和点蓝,打眼一看就不一样。”
      “啧啧。啧啧。”
      樱草把胶液定好的翠羽,切成要用的形状,一片片用小镊子夹着,小心地粘到沥粉贴金后的凹处。最大的羽片,也不过指甲大小,粘满整个盔头,至少要用一整天。以前她得避着爹爹和二姨娘他们,只能在夜里做,现在二姨娘临盆在即,爹爹整日陪着,根本不再理会樱草,只要她被这样锁在自己院子里,就是万事大吉。锁起来也倒有一个好处就是,连最喜欢闹事的林郁苍,也进不来了。
      只剩了樱草一个人。
      她默默点翠,默默晾干,默默用铁丝扭上龙头、面牌、光珠、绒球。一个“大额子”,完工了,她举在窗前,默默地看。威武,精致。但这只是一个盔头的前扇,后半部分的帽身,那得量好伶人头部的精确尺寸,度身定做,才能做得严实妥贴。不然,戴上之后,不合适,紧了勒得慌,松了容易掉。盔头掉了,那叫“掭盔”,唱戏时候当场掭盔,可是大漏子。
      不能再做下去了。
      她估不出天青头上的尺寸。
      已经快一年不见,连天青的面容,都变得模糊缥缈了啊。他的面容,她好像一直还没来得及细看呢,那是一张与报纸杂志照片全然不同的脸,凝视她的眼神,专注而充满爱惜,弯起眼睛的笑容,真诚而带些稚气,还有那宽厚的胸膛,温暖的手,曾带给她无限期望与依赖的怀抱……都已经离她远去,越是惊惶追寻,越是遥不可及。每夜入睡前,她紧紧地攥着天青留下的小牌牌,希望他进入自己梦里,可是梦中的天青,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面前晃动着,晃动着,痛惜地问:
      “樱草,你真能忘了我吗?我,忘不了你!”
      樱草握紧了手中的盔头。
      她没有机会做完它了,它将和她自己一样,永远只是半副残壳,光鲜的外表背后,空着茫茫的一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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