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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十三章 射七郎 ...

  •   “天青,早呀。”
      “筱师姐……这么早?”
      天青愕然地抬头望了望天。天才蒙蒙亮,太阳掩在一片晨雾之中,起码再过两三个时辰才开戏,广盛楼空寂一片,连溜回家了的门房刘师傅都还没回来。而他的面前,已经站着筱妃红,织金锦面子的长旗袍,裹了件貂鼠皮大氅,更显得肌肤胜雪,唇如点朱。头发刚刚烫过,梳成油黑的小卷,如一圈贴得整整齐齐的片子般,托着她圆润的鸭蛋脸。眼神中,还是带着惯常的那股子甜蜜如丝的柔媚,笑吟吟望着他。
      “在家没什么事儿,想来拉拉戏,不想你也在。”筱妃红轻轻踱了两步,站在他的小屋门前,向里张望一下:“莫不如像你这样,干脆住在园子里算了。可惜身为女人家,总是不够方便。”
      天青合起了手中的书。他正在屋外墙边耗腿,左腿架在墙上,和右腿拉成一线,还没耗到时辰,手里的书,也刚读了几页。正犹豫着要不要停了练功,请筱师姐进屋坐坐,筱妃红倒自来熟地拉过门边一条板凳,坐了下来。
      “看的什么书?噢,《三国》?你认字不少啊,不像我到现在,勉强只会写自己名字。”
      “师父教我们从小识字的。”天青爱惜地抚摸手中的书:“他说要知书识礼才懂得戏情戏理,不至于把戏唱成杂耍,人也要有了学识才能有大作为。三国水浒呢,他说像我这样唱武生的,该能背下来才成,我唱的戏,不少都是打这儿来的。”
      妃红含笑看着他:“你真是肯下功夫,难怪越来越精进。这些日子身子可大好了?”
      天青红了脸。他的身子骨并没毛病,最近是因为有心病才显憔悴,妃红几次关切询问,他总是含糊作答。此番也只简单回了句:
      “没事儿。”
      “我不知道你遇着了什么事儿,不过,无论怎样,好好爱惜着自己。”妃红的目光胶结在他脸上,神情倾慕,语气温柔:“台上台下,你都是盖世英雄,只要对了心劲儿,没有你过不去的坎儿。”
      天青微微扭过头,脸伏在耗在墙上的腿上,低声道:
      “谢谢筱师姐。”
      “你也别老是自己个儿闷着练功,整日都不说一句话,你看你,多长时间没见个笑容儿了,迟早闷出毛病来。”妃红扬起脸,忽然想到似地:“你陪我一起拉拉戏,成不?我寻思着贴一出《武松打店》,这活儿你现成儿的吧?”
      天青惊奇地眨眨眼睛:“您来孙二娘?那是武旦的活儿,您成?”
      “不是我自夸,我身上的功夫,武旦行哪个活儿都来得。”妃红笑着裹了裹大氅,袅袅婷婷地起身:“想试练一下么?”……
      寂静的戏楼里洒满阳光,台上只有天青和妃红两个人,疾风暴雨般地对打。妃红的腰身,一条蛇般轻捷柔软,坐在桌上的天青,以脚探向她的脸,表现黑暗中寻敌的情境,妃红跪地下腰,一个漂亮的“软滚背”避开,一丝声息都无。上桌,翻下,干净利落,连天青也暗喝了一声:好!
      《武松打店》,又名《十字坡》,讲的是武松杀嫂后发配孟州,在十字坡与黑店老板娘孙二娘不打不相识的故事。这是一出武生和武旦的对儿戏,对两个人的功夫,都有极高要求,腰腿功,毯子功,把子功,桌子功,全都得拿得起来。天青自小唱熟这出戏,游刃有余不在话下,却没料到,花旦出身的妃红,武戏根底竟然也这么扎实。
      一场结束,妃红掠了掠汗湿的鬓发,瞄着天青:
      “攮子带来了?”
      “给。”
      天青递上一双匕首。妃红接过,仔细看了看:
      “这怎么还自己备着,社里的砌末都有的。”
      “自己的家伙,手里有数。”
      “怎个有数法?”
      天青拿过其中一只:“你躺下,不要动。”
      妃红带笑的眼风,扫搭他一下,顺从地躺下来。天青手里掂着攮子,走开三步,叫声:“着!”妃红只觉耳畔寒风一凛,攮子擦过她的发梢,咄的一声,深深扎在她头边几寸的戏台上。
      妃红的笑容,僵在脸上,被这惊吓冻得,好半天才能出声:
      “你!”
      这攮子不是普通砌末,是真家伙,雪亮的长匕首,开了锋利的刃。《打店》有一段开打,是孙二娘持一对攮子偷袭武松,却被武松夺去,反掷二娘,被二娘闪过。攮子要直扎入地,方能令座上眩目,所以需要真家伙。通常路数,只须掷在二娘身边即可,但是天青自个儿一番苦练,将这攮子使得得心应手,能随手一掷,直扎二娘耳畔。每次《打店》唱到这里,座上必定一片惊呼,是喜成社最能“拿人儿”的绝活儿之一。
      “你,不怕失手么,扎死了我怎么办?”妃红翻身爬起,嗔怪道。
      “不会的,”天青微微一笑:“没练到精熟,怎敢乱试。我在这把攮子上,也有十年功夫,对着台上随便哪个地儿掷过去,绝差不出一寸方圆。师父说了,台下要有百倍的功,台上才能见真功。”
      妃红凝视他一会儿,妩媚地眯起眼睛:
      “再来。”
      接着拉戏。两人一同扑向扎在地上的攮子,争抢不得,徒手开打。天青踢妃红一个“抢背”,对打“小五折”,扫“爬虎”,妃红“乌龙绞柱”,再踢天青一个“抢背”……眼花缭乱的筋斗中,两人一路打上桌子,站在桌上继续扭打,天青抓住妃红的手,另一只手捺向她的脸,直压得她仰头下腰。
      总共只有一臂见方的桌子,相距咫尺,呼吸可闻。妃红仰视着眼前的天青,只见他一张光洁面孔上泛着绯红的血色,汗水自额头渗出,顺着耳边滚下,落在水衣敞开的领口之中。眼睛专注地盯着妃红,光芒逼人,嘴角紧紧抿着,呼吸粗重,健硕的胸膛,一起一伏。
      手被他握着,腰身与他紧紧相贴。见惯风情的妃红也不由得心中狂跳,满脸都潮红起来。自己料得一点没错,只有到了戏台上,这个人才能抛开所有顾忌,所有心事,毫无设防地接受她的亲近。千万稳住了,不能太心急,就像一出戏一样,打引子,定场诗,报家门,一步一步地,走入那轰轰烈烈的核心……
      “哎哟!”
      妃红双腿一软,身子向桌下直摔下去。天青大惊,慌忙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重又拉上桌子:“当心!”
      妃红伏在他的脚下,喘息一会儿,仰头看他,微微一笑:
      “这还没上台呢,就晕场了……”
      她站起身,重又拉住他的手:
      “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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