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纪(五)、缚龙 ...

  •   缚龙镯没有如人们想的一般掉落下来,而是浮在了半空。
      这回人们看清了,缚龙镯真的在发光,那光芒越来越盛,如血的红色也越来越浓重,直到光芒胜过了正午的太阳,天空被映成了血海,空气中开始飘散不祥的血腥气,人们才开始慌张。早已安于庸常的人们,为巨大的未知所包裹,无力感如潮水般向每一个人袭来。
      缚龙镯,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冲撞着,不安地震动,发出低沉的轰鸣。那在镯子中沉睡的某物,正在醒来,它从人们的恐惧中积聚着力量,它攫取这人们眼神中的惊慌,吸引着人们的呻吟与尖叫,它不断地抗争着——
      呼吸!
      震荡!
      沉重的呼吸仿佛大地痛苦的妊娠。
      剧烈的震荡敲击着原野、海洋与天空,在山脉的顶峰撕裂了白雪,在峡谷的尽头扯断了狂风。
      它试图冲破缚龙镯的束缚,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囚徒,隐秘地蛰伏着,不断地汲取力量,然后——
      “轰——”
      所有的能量在一瞬之间爆发,缚龙镯訇然中开,明明只是细细一环镯子,却在粉身碎骨的瞬间爆发出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崩裂一样的巨大声响。
      然后,鲜红色的龙,从缚龙镯中呼啸而出——它有龙的头,龙的身躯,长长的角,龙的眉目口鼻,龙的胡须,和龙的尾巴与爪牙,每一寸肌肤,都是无与伦比的威严与壮美。
      龙,从缚龙镯那样的大小迅速膨胀,他的阴影投射到整个村庄,然后是整个城市,漫过高山与河流,撞落了星辰与云彩,恣意跨过国家的边界,俯瞰着所有蝼蚁般的生命。龙是它的名,也是它唯一的形容,没有人可以用别的任何语言描述它,形状它——甚至将之指称为“它”都已一种亵渎。
      龙,以睥睨之姿降临人世,拒绝着凡人卑微的膜拜与祈求,没有理由、不容质疑。公平、正义、仁德、尊卑……这一切人的创造在龙的面前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龙,一切的主宰,吞吐日月,拨转时空,挞伐着名与物。寰宇之物,在它面前匍匐,抹消一切界限,泯灭所有区别。
      龙,超出一切之上,蔑视宇宙间的一切规则,然后破坏,然后毁灭,将一切已非物的物、已非名的名踏为齑粉,然后连齑粉一并焚烧干净,然后,连火焰,一、并、吞、噬!
      龙遮蔽了整个天空,它伸展肢体,于是狂风摧毁了所有的房屋、树木;它张开嘴,一口吸进了太阳与月亮,世界一片黑暗;它不满于这黑暗,于是他睁开眼睛,红色的光芒照亮寰宇,充斥着每一个曾经幽暗的角落,甚至穿透了身体,如利剑,刺进人们幽深迂曲的心灵;它摆动尾巴,于是大地散落,海洋倾覆,偏偏残骸漂浮在空间中,成为了孤岛或者悲泣的泪珠,前一秒还阳光灿烂的世界此刻面目全非。
      人们挣扎着、奔跑着,在烈焰下嗥叫,在狂风中哭喊。他们的卑微,在龙的光芒中无所遁形。整个世界都疯狂了,一个女人掐死了她的孩子,然后自杀;军人丢下了武器,软弱地像个孩子;先知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末日的预言,然后在他所宣讲的死亡面前颤栗晕厥;君王如乞丐一般祈求着保护,乞丐却在享受着最后一次美食的狂欢;年轻的妓女,仍旧沉浸在□□的快感中不死不休,她的客人却已经颤抖着失去了欲望;诗人从高楼上跳下来,在地上开出一朵暗淡的红花;信徒无助地祈求,一眨眼便创造了无数的宗教,然而没有一个可以存在到明天……
      龙一口便咬下一片大陆——连带着无数草芥一般的人,还有他们引以为傲的所谓文明——然后饮干一片汪洋,干涸的海底,鲸鱼与鲨鱼相濡以沫。然后再一口——
      一口——

      ……
      珠儿迷茫地立在一片破碎的陆地上,只有她一个人,茫然无措。看着那些曾经爱过她、或嘲笑过她,或者完全陌生的人如今跌落进无涯的空间,或者葬身龙腹,她不哭不笑,心里竟有一种冷漠的快感,她的母亲死了,一切似乎都无所谓了。
      她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在这失落前最后的时光,看着远处的人忽生忽死,她早已在世界之外。
      远处,竟有一人仗剑而来,他在陆地的碎片间穿梭跳跃,拉起坠落的人,又为他们抵挡狂风与巨石的袭击。沉睡已久的剑已然出鞘,直指向龙那庞大的身躯,剑锋划破长空,竟是纷乱世间唯一一个敢于与龙相对抗的人!
      龙俯瞰着世间,它的指爪张合,将残存的土地碾为尘埃,无尽的红光中,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渺茫的岛屿。
      那人还握着剑,舞动着,他受了伤,满身斑驳的血淹没在红色的光芒中,他的一袭青衫,和剑,在红色光芒的笼罩下却依旧夺目。他背靠着无尽的绝望,面朝着超越一切的龙,倚仗的却只有七尺之躯,一柄长剑,或许还有心中一点守护的欲望。
      龙再一次张开口,那嘴是无尽的黑洞,吸进一切,风与尘埃,陆与水,空间与时间。时空片片陷落,抽象的虚无呈现出真实的面目,那是无法看到、无法感知却真实存在的巨大的空洞,是足以将一切都淹没、撕扯的虚无。
      孤岛已所剩无几,众生零落,末日来临。
      下一秒,或许一切都将同陷虚无。
      那人却依旧在奔走,竭尽所能,踏过微渺的尘埃,躲避塌陷的时空。
      他的身后是无尽的死亡,他的面前是不休的杀戮。
      然而他仍旧在拯救,拯救那些下一秒便要死去的人,用剑,有身躯,用血与勇气,为他们挣出一秒钟的存在。
      珠儿茫然立着,周围一片虚空,只能看见那遥远的地方,一人一剑厮杀奔来。
      龙仍旧在吞噬,甚至是他自己放出的光也不放过,甚至是充盈天地的气,甚至是灵魂、思念与记忆,所有的存在与存在的印记都通过龙的体而化为虚无,龙终将成为这虚空中唯一的存在。
      那人渐渐近了,剑光刺进了珠儿的眼睛,白亮亮的,胜过世间一切光芒。
      “风……哥哥……”珠儿看清了来人。
      澹台依旧带着淡淡温柔而疏离的笑容,走向了珠儿。
      “风哥哥!”珠儿的声音被吸进了黑暗里,澹台没有听见。巨大的虚无在两人之间漂移,彼此的面容时隐时现。
      当龙转过头,将巨大的空洞的嘴对准澹台的时候,奔涌的吸引力使澹台根本无力抵抗,他的剑终于落了下去,在虚空的拉扯下化为齑粉。澹台无力地向着身后的无边黑暗退去,承受属于他的最终宿命!
      “不要!”看着澹台越来越遥远的背影,珠儿才惊觉,原来自己的心一直是痛的,看着那些与自己相关的、无关的人一个个死去,看着自己熟悉的世界片片崩塌,自己的心也在流血,只是,只是已经痛到麻木而不自知。
      当澹台与珠儿成为这宇宙间仅剩的存在的时候,珠儿却忽然惊醒,生出一种冲动,要保护这残存的一切。
      珠儿接下束发的带子,在无边的虚空背景下,青丝飞扬,凄婉而决绝。她取下一根长发,捏在手中,喊了一声“去!”便向头顶巨龙掷去,那纤细的发丝划破寂静,划破残留的风,划破红色的光芒,划破虚空,径直向龙而去——
      发,依旧是纤细,却绵延到了只可以用无限来定义的长度。
      龙,惊恐地扭动着庞大的身躯,摧毁了身边的一切却独独冲不破那发丝缠绕形成的牢笼。
      发,越缠越紧。
      龙,身体已经被切割出道道伤痕。
      发丝密密缠绕,全然遮挡了龙的身躯,纯净的黑掩盖了红色的光芒。发丝间渗出,龙的血,如火、如雨,如满山的杜鹃,或是地狱绽放的妖冶的曼珠沙华。发丝收紧,龙的身躯也蜷曲着越变越小,失去了龙的遮挡,珠儿可以看见漫天逃逸的星光,还有更加广阔悠远的空洞。
      龙痛苦地翻腾缩小,首尾相衔竟是自食的姿态,形成了残忍而完美的圆。
      圆环越缩越小,当寰宇终于恢复了寂静,龙已经仅有盈盈然一环手镯大小了,珠儿伸出右手,那一环便套在了她的手上,血液浸染的发丝变成的鲜红的颜色,惨然如血。
      精疲力竭的珠儿看着远处澹台已经落在的另一块孤岛上,与她遥遥对视,珠儿凄然地笑了,跌坐在地上。
      漂移的虚空间,彼此的身影若隐若现,声音在曲折的残存的时空回廊里穿梭传递,除了彼此,这里再无其他。
      “风哥哥……”无边的黑暗中,珠儿哭了,痛苦、恐惧、懊悔、绝望,不知所措,又或者只是她还无法理解的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珠儿,”澹台伸出手,习惯性地想要为珠儿拭掉泪水,却发现当距离与时间都变成虚无的时候,连触碰都是一种奢望,“珠儿,你曾问我什么是虚无,我却没有来得及回答你。现在你知道了,虚无,其实与死亡是同构的,那是一种连绝望与黑暗都会吞噬的洞,当他袭来,我们渺小得连逃避的勇气都没有。”
      “珠儿,从我离开华国那一刻起,我便注定是一个旅人,用一切羁绊换取自由,永远不属于任何人的世界。如今,华国没有了,大哥没有了,澄芗没有了,一切熟悉的陌生的人与物都没有了,可我依旧孤身一人,我和你依旧处在相望不可及的两个世界里。”澹台忽然有些迷茫,是从何时起,自己开始执着于这无根的自由呢?后悔吗?不,不是,只是……多少有些遗憾。
      “可是珠儿别怕,就算是这样,我依旧会陪着你,在这个世界陪伴虚空彼岸的你,直到,世界的尽头。这一次,我绝不食言。”
      依稀地,珠儿看见了澹台温柔的笑容,珠儿擦掉眼泪,向着澹台举起右臂,一环手镯成为了黑暗中唯一的光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