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风凌远

3、纪（二）、哂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沈珠儿的手腕子上多了一环鲜红的镯子，珠儿娘只当孩子是从哪里偷来捡来的，可是无论怎样“威逼利诱”，珠儿就是不肯说出镯子是从哪里偷来或捡来的，只说这镯子叫“缚龙镯”，不能摘下来。珠儿娘骂也骂了，打也打了，终于是没了办法，加上村里也没听谁说丢了东西，也就由她去了。后来村里倒腾石料的王大叔给看了看，说是一种叫做‘血玉’的石头的，这石头像玉却不是玉，颜色鲜红如血。珠儿娘一听只不过是环石头镯子，料也不值甚么，就打消了拿镯子当掉，换上口猪给家里的母猪配种的念头，由着珠儿带着玩去了。
　　王大叔没有说出来的是，这“血玉”是比玉石还金贵的石头，莫说是他，就连皇帝老子也不一定见过，至于这镯子的质地，他也就是随口一说，显得自己有学问罢了。
　　也就是从带上这镯子开始，珠儿就把这带镯子的左手看得比西王母的脚丫儿还金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城里西王母庙的小道士每天都要用缎子擦拭西王母金身的脚和腿，至于手——太高了，够不着。
　　以前的珠儿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每次妈妈问起“洗手了没？”，总会回答“洗啦——前天洗的。”然后在母亲的再三勒令下，才心不甘情不愿，一步两蹭地去到井边打水洗手。
　　可如今，珠儿却突然爱干净了，恨不得隔上一个时辰就要把手放进冰冰凉的井水里涮一涮，问她为什么，她就只是含糊其辞地回答：“烫得慌，不舒服。”同伴让她干脆把镯子摘下来，她只摇头不肯。
　　或许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珠儿多了另外一个毛病，那就是——
　　“小青，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有，嗯‘一条’龙！”珠儿似乎极不愿意用‘一条’这个数量词，可是又觉得只说“我有龙”，感觉就和“我有片儿”、“我有药”一样，很不纯良，就只好很轻很轻地带过“一条”这两个字。
　　“一条龙？”比珠儿小两个月的小青用一种轻蔑而不屑的口吻恰到好处地表示了自己是个坚持无神论的好少年，“哪呢？带来看看啊？”
　　珠儿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上的镯子，然后摇摇头，坚定地说：“不行，不可以看的。”
　　“切！”小青从牙齿的缝隙间挤出这个字，然后把手一背，学着教书先生的模样教训珠儿，“妈妈说小孩子是不可以撒谎的，不然会被大灰狼吃掉的！”
　　“我没有撒谎！”
　　“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小青陶醉在教导珠儿的热情里，完全无视了珠儿的争辩，“就是说有一个小孩上山去放羊，然后他就朝村里喊说狼来了，然后……然后我也，嗯，反正最后他就被狼吃掉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小孩子不能说谎，说谎的是坏孩子，你懂了吗？珠儿？喂！珠儿！”没等小青说完，珠儿早已跑掉了。
　　……
　　“妈妈，妈妈，我以后再也不和小青玩跳房子了，也不借给她羊骨头了，她都不相信我！”珠儿跑回家急急地像妈妈诉苦。
　　“你们两个昨天不还好好的吗？还一起烧了李婶家的麦秸，怎么今天就闹别扭了？”珠儿娘手里正织着布，梭子来来回回，穿出一条条纬线，每天理清缠缠绕绕的棉线已经让她头大了，哪有功夫去理小女儿家的比棉线还弯弯绕的心思呢。
　　“小青不相信我的话。”
　　“你说你们这群小丫头，怎么比那小两口过日子还麻烦，三天两头闹来闹去，也不嫌烦啊。大家和和乐乐的多好。”
　　“我真的有龙啊，小青都不相信，枉我这么信任她，第一个告诉她。”
　　“小青那丫头也是刁了些，可以架不住你非要跟人家好呀。没事的，没事的，过两天自然就忘了，就又玩到一块去了。”
　　“我说，我——有——条——龙！”
　　“是了，前两天小青娘还和我唠，说这村里就数你和小青关系最好，还张罗着你们让你们拜个姊妹呢。这怎么又闹起来了，真是小孩子心性。”
　　“娘！”珠儿夺过珠儿娘手里的梭子，终于打断了珠儿娘绕来绕去的闲话，珠儿娘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只见她一脸少有的严肃，便也稍稍认真起来了。
　　“妈妈，我说我有一条龙啊，我真的有一条龙。”
　　珠儿娘有些怔忪地看了珠儿两秒，然后笑着抢过珠儿手里的梭子：“你个小丫头，又胡思乱想啥呢？就跟你说不要总是和那外乡人来往，准是他又跟你说什么怪话了，连姓氏都怪怪的的，姓什么‘澹台’？我们村里谁的姓不是只有一个字，偏偏他有两个字……”
　　“跟风哥哥没有关系啊，我真的有一条龙！”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年年到这村里来，咱村里都是规规矩矩的庄家人，就见着他怪话最多，你以后少跟他来往，真是的！”珠儿娘又沉浸在纺线和唠叨这两项同样繁琐而其乐无穷的工作中了，“还有啊，你明儿个去跟小青和好吧，哪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还至于不理她了？真是……”
　　“哼！”不肯听母亲的唠叨，珠儿又跑出去了。
　　……
　　“婶婶，大黄还好吗？乖不乖？啊？又偷吃了鸡食？！我说婶婶，你多喂给大黄些好吃的嘛，它肯定是饿疯了，不然怎么连鸡食都吃了呀。是不是啊，大黄？你看你看，婶婶，大黄的眼睛在说话呢，它说它正在长身体啊，要多吃些的，要吃肉啊。啊？唔，大黄啊，婶婶说我们也没肉吃，所以不能给你吃了……”珠儿在隔壁院子里一边逗大黄，一边和本家的婶婶胡乱地聊着天。
　　珠儿的祖父本是外乡来的，在村里亲戚少，父亲死后，珠儿和本家大部分亲戚的关系又疏远了些，只有这位沈刘氏住在珠儿家隔壁，平时常常帮衬着珠儿母女两个，与珠儿一家关系最亲，加上珠儿觉得叫“沈婶婶”太拗口，就只叫她“婶婶”了。沈刘氏念过几天私塾，这在村子里是不常有的，言谈举止自然有些文雅的气质，这样的气质对于刚刚十三岁的还不能完全理解女性独有的风韵的珠儿具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珠儿这么喜欢狗，怎么不自己养一只啊？”沈刘氏一边摘豆角一边问。
　　“不要，有大黄就够了，而且婶婶有大黄，我也有龙啊。”珠儿用草茎捅大黄的鼻子，大黄发出不满的哼哼声。
　　“笼？什么笼？鸟笼吗？”
　　“诶呀，婶婶，不是笼子，是，是那个龙嘛，就是很大很大的，红色的，长着龙的头，长长的角，龙的鼻子和眼睛，胡须，还有龙的身子和尾巴，还有龙的爪子，还有……”
　　“啊，珠儿是说那上古神兽‘龙’啊。”
　　“对呀，对呀！”珠儿看见婶婶理解了自己，高兴地跳起来。果然有知识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啊，珠儿想，像风哥哥就可以相信自己有龙，或许婶婶也会成为相信自己的人吧，不像青儿，哼，没文化真可怕，珠儿腹诽了一句。
　　“唉，人只有小的时候才有做梦的时间和心境啊。我小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时常幻想着自己与众不同，还想过自己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有一天会有人驾着最豪华的马车来接我，幻想过我会遇到一位世外高人，教我天下无双的武功，幻想过女扮男装去参加科举，一举夺魁，令天下男儿汗颜……”
　　“才不是幻想！”珠儿有些生气地打断了沈刘氏的话。往常，她最喜欢挺沈刘氏用这样柔软的、舒缓的、有点迷茫又有点怀念的、似乎怅然若失又似乎有些满足的语气讲她小时候的许许多多往事，可是今天，她却一点都不想听，因为她没有幻想、没有做梦，她是真的有龙啊。
　　“我明白的，小的时候，我也是活在梦想与真实的夹缝里啊，有时候莫名其妙地把梦当成了真实，还要努力地去捍卫它，即使被嘲笑、被忽略也不肯放弃，执着得像是守着肉骨头的大黄。或许什么时候人走出了这个夹缝，便真正长大了，也才会真正了解现实的许许多多无可奈何吧。”
　　“什么梦想，什么夹缝，反正你们都不相信我就是了！”
　　看着珠儿离开，沈刘氏有些失神，或许刚刚顺着珠儿说就是了，何必讲那么多，反正总有一天珠儿会成长起来的。
　　沈刘氏站起来，看着远处，或许是在等待珠儿回来，也或许是在张望去南方做生意至今没有消息的丈夫。沈刘氏还很年轻，顾盼的姿态显出了她玲珑的身材和少妇特有的凝定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