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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生离死别不归路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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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里一片寂静,只余风声凄厉。
纪家众人皆抬着头,口瞪目呆地看着这两人。对于纪家兄妹的事,他们虽有耳闻,却从未眼见。如今真人上演火辣激情戏,一时倒叫他们看戏看得忘了自己阶下囚的处境。
良久,寂寂广原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皓……皓儿,你……你和三丫头……”却是纪崇霖。
纪云皓与纪云璃的事在纪家女眷的圈子里早已不是秘密,但那时军情严峻,纪崇霖一心操劳军务,倒也没闲情去理会这些八卦;而纪云瑄又严令封锁消息,是以纪崇霖一直被蒙在鼓里。眼下见到这么一出,才猛然领悟到,方才姚千影叫骂的那一番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惊怒攻心,一口鲜血噗的一声从嘴里猛喷出来:“你们……你们这两个畜生!真是报应!果真是报应!纪家就是生生毁在你们两个手里!你们蔑伦悖理,老天也难容!才连带着纪家也一同被灭!”
陆剑一回头怒视:“你错了!我根本不是纪云皓!我与纪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家的纪云皓,早在五岁时就从树上跌下来摔死了!”
“没错!他并不是纪云皓。”一把清淡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却是莫言非也赶来了。
莫言非看着眼前这个斗了几十年的对手,淡淡说道:“他只是陆意之收养的一个弃婴,与你们纪家并无分毫关系。”
纪崇霖怔愣半晌,蓦地连声惨笑:“难道,这是你们玄极门设下的又一个局?倒真是一招好棋!好棋!连我也被骗得团团转!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他身上的那个纹身,我已找人看过,少说也得有二十年的光景,难道说,你们二十年前就开始布这一局?”
“这并非我们布局。不过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二十年前,剑一与纪云皓在同一屋檐下长大,剑一见纪云皓身上有这么一个纹身,便吵着也要一个,我师兄陆意之怜子心切,便应他要求,也给他照着纹了一个。这不过是孩子间的戏耍罢了,谁曾想会因此而惹出这样一场风波。”
纪崇霖良久无语。浑浊的老眼紧阖,看不出心中所思所想。只是身子却在寒风中微微发着颤。
少顷,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涕泪四横:“真是天意!天意!天意如此啊!这是上苍要灭我们纪家啊!可笑我们死到临头竟还不自知,还妄想着与天命一争高低!哈哈哈……”他桀桀怪笑,悲凉的声音四处回荡,渐渐被呜咽的风声所吞没。
柳溪溪已震惊得不能言语。陆剑一拔出身上佩剑,一把割开她手上的麻绳,扶了她便往他坐骑那边走。
纪崇霖却遽然停住笑声,对着柳溪溪厉声喝道:“三丫头,他是我们纪家的仇人,是我们的死敌!不许你跟他走!你若是胆敢贪生怕死,背叛纪家,我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也要日夜诅咒你,让你一世凄苦,受尽凌/辱,不得善终!”
柳溪溪本不信鬼神,这样的威胁对她来说未免有点无力,但纪崇霖凄厉的语气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陆剑一却已是出离愤怒。他本就笃信怪力乱神之说,对诅咒之事更是深信不疑。好不容易与柳溪溪走到了这一步,若是让纪崇霖搅了局,让他情何以堪?
他眼里喷出熊熊怒火,正欲反唇相驳,却听得纪云瑄沉痛说道:“爹爹,纪氏已要被灭族,你难道就不想为纪氏留下一点血脉吗?!”
纪云瑄本对陆剑一是恨之入骨,他觉得纪家之所以有今日,完全是因为陆剑一叛变所致。然而,当陆剑一身份大明之后,他心里的那股恨意倏忽消散于无形。陆剑一根本不是纪云皓,哪来的背叛之说?虽说他确实是造成纪家惨败的罪魁祸首,可这也不过是因为身份立场不同造成的。若换成纪云瑄在他那个位置,说不定比他做得更心狠手辣。
纪家的败局已无可挽回。但此人,却可以留下三妹妹一命,为纪氏保存一线血脉。不管如何,他对三妹妹终归是一片热忱,把三妹妹交到他手里,纪云瑄也能放心。若真的要在三妹妹和姚千影两人中挑一个留下来,纪云瑄也真心希望,他能选择三妹妹。
纪云瑄的眼睛,黑黑沉沉地望着纪崇霖:“爹爹,现在只有他能救得三妹妹一命。你难道想让三妹妹跟着我们一起送死吗?让三妹妹跟他走吧。这样,这世上好歹还有纪氏的一线血脉留存,也算是,我们对祖上的一点告慰……”眼泪渐渐蔓延上来,他哽咽不能成声,终至无法再说下去。
纪崇霖满眶热泪,默默凝视柳溪溪片刻,终是紧紧闭上了双眼,再不发一言。只是,枷锁上束缚着的那一双手,虽然被攥成拳头,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带得枷锁上的铁链,也叮叮乱响。
陆剑一望着纪云瑄,真心实意地道谢:“多谢!”
纪云瑄却毫不领情,满脸倔色说道:“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你求情!”他转而看向柳溪溪,眼里泪光莹莹,“三妹妹,你要好好活下去!日后若是有了孩儿,记得留一个让他姓纪……”
柳溪溪泪眼迷蒙,胡乱地点头:“我会的,我会的……”
“还有,男纹虎,女纹蝶。纪家的规矩,你千万不要忘了……”纪云瑄终于忍不住眼里泪水,潸然而下。
“我记住了……”柳溪溪捂着嘴,泣不成声。
纪云瑄终于掉回头看向陆剑一。虽然不情不愿,却还是一字字嘱咐道:“照顾好她!”
陆剑一拥着柳溪溪,郑重地点头:“我会的。你尽管放心!”
天色阴晦暗沉,北风呼啸而过。
莫言非望望天色,挥了挥手,示意队伍启程。于是兵卒吆喝着,将手里的皮鞭甩得啪啪作响,催促众人动身前行。
柳溪溪看着纪云瑄的单薄身影,回想起跟他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霎那间心如刀绞。她蓦地紧紧抓住陆剑一的前襟,苦苦哀求:“剑一,你既能救我,也应该可以救我二哥哥!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陆剑一满脸为难:“溪溪,不是我不肯,我真的救不了……皇上只答应赦免你和桐儿,其余人等,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柳溪溪却陡然眼睛一亮,一叠声喊道:“可桐儿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剑一,一命换一命,拿二哥哥顶替桐儿……求你!”
陆剑一稍稍愣了一下,把迟疑的眼光投向了莫言非。
莫言非捋着山羊胡子,一脸的不为所动:“不行!纪云瑄乃首犯之一,罪大恶极,怎能赦免?纪晞桐不过是一稚龄幼童,懵懂无知,皇上这才网开一面的。”
柳溪溪心里涌起一股绝望,哭倒在陆剑一怀里。
纪云瑄眼里闪着泪花,嘴边却浮起一抹淡笑:“三妹妹,不要为我求情了。你的心意,二哥哥心领了!”
他正要举步,旁边却一声尖叫:“那就拿晞和顶桐儿的名额!”说着,猛冲出一人,踉跄几步,奔到柳溪溪他们面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却是林芷蘅。
只见她一脸急切地哀求:“三妹妹,陆……陆公子,求求你们,救救晞和!他才刚刚四岁而已,他什么都不懂的,纪家的叛乱,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桐儿,桐儿已经没了,求你们,求你们换下晞和,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们……”她语无伦次地乞求,眼里闪着期冀的光芒。
纪云瑄在她身后喝道:“芷蘅,你回来!不要这么低三下四地去求人!不过就一死而已!”
林芷蘅霍然回头,泪水涟涟的眼里迸射出决绝的光芒:“阿瑄,你儿子的命重要还是你的尊严重要?!我林芷蘅陪着你谋反作乱,陪着你上黄泉下碧落,甚至赔上我娘家的一百多条人命,我一句怨言也没有!可是,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儿也跟我们一样,命丧于此!他才刚刚四岁!他的人生还没完全开始!只要能换回他一条命,拿我的命去换都可以,更何况区区一张脸皮!”
回过头,她对着柳溪溪他们重重地磕下头去:“求你们!救救我的晞和!你们可以给他改名换姓,永远都不要对他提及他的身世和父母,让他成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就可以了。他还那么小,他什么都不会记得的,他会把有关我们的一切都忘了的。求你们……”她放下所有的身段,伏在地上悲泣,卑微得如同田地里任人随意践踏的野草。
纪云瑄仰着头,紧紧,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但却有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缝里渗了出来,在脸上蜿蜒,再凝聚成滴,一滴滴,一滴滴地砸到坚硬的土地上。
柳溪溪怔愣半晌,回过神来,也扑通一下跪到了莫言非面前:“莫师叔,求求你!让我们拿晞和顶替下晞桐!我保证,我绝不告诉他任何有关他身世的事情!他不会知道这一切的!莫师叔,求你了!”她也重重地磕下头去。
莫言非望着这两个在他面前连连磕头的女人,眼里掠过一抹不忍。可到底,他还是硬着心肠说:“斩草必得除根。若有遗漏,后患无穷。”
林芷蘅狂叫起来:“不会的!不会的!你们不要让他知道他的真实身世就可以了。他还那么小,他很快就会把我们忘记了,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你们永远也不要对他提及,让他像一个贩夫走卒那样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莫言非沉吟不语,脸上有着犹豫与思量。
一直静观的陆剑一此刻也缓缓跪下:“师叔,从今天开始,这个孩子姓陆,不姓纪。我亲自抚养他,他不再跟纪家有一丝一毫的牵连。你放心,我不会跟他提及有关纪家的所有一切,今后,纪家对我们而言,只是历史书上的一个逆臣,再无任何干系。求师叔成全!”
莫言非定定看了他们三人半晌,终于慢慢、慢慢地点了点头。
林芷蘅咧着嘴想笑,眼里的泪珠却簌簌而下,糊了满脸满面……她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像暴风雨中的落叶,是上是下,往东往西,皆是身不由己的悲哀。
一个军士从俘虏队伍里把纪晞和抱了出来。林芷蘅死命挣扎起来,高声叫喊:“让我再抱一抱他!让我再抱一抱他!”
军士把询问的眼光投向莫言非。莫言非默然颔首。于是军士用刀割开林芷蘅背后的麻绳,把纪晞和递给了她。
林芷蘅紧紧搂着纪晞和,泪如雨落。她有满肚子的话要跟他说,却不能说,一句也不能说!而今,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他把她给忘了,把她这个亲娘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忘了,再也不要留一丝一毫的回忆。只有这样,才能保得他的平安。
纪晞和睁着一双懵懂眼睛,虽不明白怎么回事,却也本能地感到害怕,紧紧抱着他的娘亲,哭叫起来:“娘……”
未几,军士上前,强行拉开了那母子俩,复又把林芷蘅缚上麻绳,押着回了大队伍。林芷蘅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对着柳溪溪大喊:“帮我照看好他!拜托了!”
大队重新启程。林芷蘅一步三回头,纪云瑄却一眼也未曾回望过,踽踽凉凉的背影,冷清中仍保持了一丝孤傲。
黄土飞扬,风沙漫天。望着一众蹒跚远去的纪家族人,柳溪溪抱着纪晞和,悲伤得不能自己。泪水仿如决堤的河水,在脸上肆意地奔流。
她本就有病在身,再加上这般接二连三的刺激,终于挺受不住,两眼一黑,身子一软,晕倒了在陆剑一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