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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纪云瑄月下解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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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祺七年就这样随着凛冽北风呼啸而过。前方战事依旧激烈,纪云峰甚至连除夕也没能回津野和家人团圆。但令人欣慰的是,纪安大军在赓州大败正祺帝的讨伐大军,杀得他们丢盔弃甲落花流水。之后又乘胜挥军北上,一路上势如破竹,一连攻克了几座城池。
安王爷欣喜之余,又恐纪云峰在军中威望过盛,功高震主,元宵过后,便将安家齐与安家慕派出,名义上是协助纪云峰,实际上却是分权争功。
陆剑一因其在泽平一战中表现不凡,深受纪崇霖赏识,其后也常有任务委任于他,令其外出征战,偶尔才回津野整休。
柳溪溪跟着姜英,依旧在伤兵营帮手。有事情忙碌,日子容易打发许多,再没有闲暇去伤春悲秋。只是午夜梦回之时,那个铭心刻骨的身影依然萦绕徘徊在心头,思念如荒草蔓延,在心里疯长。
二月初的时候,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镇守西南边境的威武将军林海川因谋逆罪惨遭灭族,全府上至八十岁的老太君,下至刚满月的奶娃娃,无一幸免,全被砍了首级。林海川及其嫡长子林知初的首级,更是被高悬于城门军旗上示众,以儆效尤。
消息传来,林芷蘅当场便昏厥过去。威武将军林海川,正是她的父亲。
原来,林海川是纪崇霖多年前埋下的暗棋。这些年,外人只道,林海川虽与纪家有姻亲之交,但走动却少,即使年节,也不过是一份薄礼便打发了过去。但实际上,林海川与纪安两家一直暗中有往来,只是在面上故意做得交情浅薄,以避人耳目。
此次纪安两家因姚万颜告密,被正祺帝剿杀,林海川表面上是与纪安划清界限明哲保身,背地里却一直对他们通风报信,甚至暗送粮草军械加以支援。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姚万颜告密之时,就已将林海川抖了出来。正祺帝惊怒之余,却又将信将疑,不愿枉杀忠良,便设法召集了林海川手下一名副将,赐以金牌,令其暗中观察并收集证据。
那副将在林海川身边潜伏三月,终于拿得真凭实据。又凭借皇上所赐金牌,收拢了林海川的其他几位心腹,暗中夺了兵权,再设下鸿门宴请君入瓮。
林海川不疑有他,欣然赴宴,推杯换盏之际被一柄明晃晃的亮剑刺穿了胸膛。这边血洒宴席,那厢重兵围府,一夜之间,威武将军府风云变色,血流成河。
林芷蘅自昏迷中被救醒后,便一直呆呆愣愣地躺在床上,不饮不食,不言不语,仿如一截枯枝断木般了无生气。任谁去劝解,她皆不理不睬,一双眼睛鱼目珠子般,直直望着帐顶,空洞无聚焦。
柳溪溪生平第一次,从她身上明白了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后来还是纪云瑄花了两天时间,教会了刚会牙牙学语的小晞和一句话:“娘不吃,和不吃。”小晞和牙都没长齐,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可说来奇怪,小晞和在林芷蘅床前不过说了三遍,林芷蘅即有了反应,木木地转动眼珠,把眼光缓缓投向了一团肉球似的小晞和。
小晞和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指旁边纪云瑄手中的粥碗,“娘不吃,”再指指乳母手里特地为他煮的蛋羹,“和不吃。”
林芷蘅眼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泪珠,挣扎起身抱住纪晞和,终于哭叫出声:“阿和!阿和!我的阿和……”
那一碗粥,林芷蘅和着眼泪一口口吞下去。小晞和坐在娘亲旁边,看她吃一口粥,他才吃一口蛋羹。眼见他眼巴巴地盯着蛋羹,馋得恨不得一口就将整碗蛋羹给吞下去的模样,林芷蘅只能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粥,嚼也不嚼地就往肚里吞。泪水滴在粥碗里,又苦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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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新月如钩,风凉如水。柳溪溪孤坐于庭院中,心中一片戚然。四个月前,静香与安王府中数十名女眷齐齐丧命于乱军之中;而今,林芷蘅的娘家一族,一百多条鲜活的生命,一夜之间皆断送于铡刀之下;更不用提,每日伤兵营里都有重伤不愈的伤员逝去……这一场叛乱,到底还要填进去多少人命?
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是纪云瑄拎着一壶酒走了出来。看到柳溪溪,他讶然问道:“三妹妹?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去睡?”
柳溪溪淡笑起身:“二嫂嫂歇下了?”
纪云瑄走过来,把酒壶搁在石桌上,叹道:“总算睡了。”
柳溪溪慢慢坐下,忧切看着纪云瑄:“她……”
纪云瑄摆摆手:“应该无碍了。她既然肯开口说话,也肯进食了,应该就不会再钻那个牛角尖了。”
柳溪溪放下心来,却见纪云瑄把弄着手中的酒杯,对她笑道:“我不知道你也在,要不就多带一个杯子出来了。”
“没关系。我不好这一口。二哥哥自己喝就是了。”柳溪溪浅笑应道。
纪云瑄点点头,也不与她客气,自斟自酌起来。柳溪溪知他心中郁闷,也不出声打扰,只静静地陪着他月下独酌。
纪云瑄浅啜慢饮,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轻缓优雅,并不见他喝得如何急,但眨眼间一壶酒却已去了一半。
满天星斗,璀璨如钻,在漆黑的天幕上闪闪烁烁。庭院静寂,偶有几声虫鸣唧唧。
柳溪溪望着星空,幽幽叹了口气,问道:“二哥哥,我不明白,我们纪家富贵也算滔天,为何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造反?为了那一个皇位,赔进去这么多人命,值得吗?”
纪云瑄闻言自嘲般的一笑:“安安稳稳过日子?三妹妹,若真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谁愿意过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官逼民反,此话说得一点不差。”
柳溪溪从天边收回视线,疑惑看向纪云瑄:“官逼民反?纪家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哪里受压迫了?”
纪云瑄盯着酒杯里微漾的琥珀色酒液,默默出了会神,才慢慢说道:“三妹妹,我以前跟你说过,先祖有过遗训,不许纪家后人入仕为官。你可记得?”
柳溪溪点了点头:“记得。”
纪云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才说道:“纪氏一族一直没人入仕,原以为真是谨遵祖训,可实际上……三十多年前,族里曾有一人,才气过人,满腹经纬,不愿做这行商沽利之事,一心只想为仕为官,指点江山。他不愿自己满腔抱负为这祖训所束,便偷偷改名换姓去参加科举考试,结果一路高中,最后还参加殿试得了状元。可没等他的任命下来,就被朝廷发现他伪造身份一事。朝廷查出他是纪氏一族,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给他,当即就将他斩首了。这时我们才知道,并非是先祖不让我们入仕,而是朝廷根本就容不得纪家人入仕!先祖不过是怕后人枉送了性命!”
“可这世道,士农工商,身为一介商贾又有何地位可言!想当初,纪家还在中部丰陵时,虽然富甲一方,可却连一个小小的知县都可以来刁难我们!纪家每每破财消灾,可长此以往,难免心生怨气。母亲娘家杜氏一族,在丰陵是簪缨世家,原本也瞧不起纪家,若不是爹爹后来被封了怀仁侯,又尚过公主,他们怎肯将女儿嫁入纪家?”
“那个短命的静阳公主,不知于爹爹是祸是福。有了她,爹爹才能娶得大姨母和我们的娘亲,可也正因为她,才让我们纪家在丰陵呆不下去。”
“这是为何?”柳溪溪诧异问道。
纪云瑄举壶倾酒,徐徐饮下一杯酒后,才继续说道:“那年大灾,康平帝向纪家举债不还,以静阳公主下嫁爹爹。谁知静阳公主福泽浅薄,过门三月即染恶疾离世。据说康平帝与其皇妹静阳公主的感情颇好,为此大怒,怨恨纪家对静阳公主照顾不周,可明面上他又挑不出纪家的过错,只能在暗地里下手。那几年,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还有凭空而出的各种条例禁令,扰得纪家的生意一落千丈,举步维艰。”
“刚好前几年安王爷被逐南岭,他对纪家频频示好,几次邀请纪家去南岭大展宏图。爹爹原本还顾念祖宅基地,不愿远离故土,可那几年,生意在丰陵实在是做不下去了,爹爹不得已才带着族人举家搬迁至南岭。”
“二十年前的南岭,瘴乡恶土,贫瘠蛮荒。今日你所见的繁华昌盛,皆是爹爹和安王爷二十年来一砖一木地构建出来的。这其中的辛苦,你是体会不到的。”
柳溪溪不解:“我知道这必定极其艰难。可是,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纪家在南岭不是很好吗?为何不能安于现状?”
纪云瑄一声哂笑:“三妹妹,你怎能如此天真?安王爷当初为何对纪家另眼相待,为何力邀纪家来南岭,爹爹心里是一清二楚。他答应了安王爷来南岭,其实就是已跟安王爷达成了共识。三妹妹,纪家与安王爷的谋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谋划了!”
他眯眼,眺望天边遥远的星光,语气里有着一丝难掩的疲倦:“况且,你以为纪家现在的状况就很好么?在南岭,若不是有安王爷在背后撑腰,你以为那些官宦世家会正眼瞧我们一眼么?我们纪家,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你可知道,这些年纪家的日子一样不好过。我们在南岭做得有点起色,那狗皇帝便又一再打压我们家的生意。先是把粮道盐道收了回去,后来又寻借口把矿产权也拿走了,税赋上也越来越苛刻,各种名目,闻所未闻。还有钱庄当铺,更是变着法子出台各种条规加以限制。诸如此类,举不胜举。近些年,我们家的收入一年不如一年。到如今,竟不到以往盛年时的一半。我们再不反,只怕是要给那狗皇帝压榨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柳溪溪默然。暗想,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皇上要是能眼睁睁看着富可敌国的纪家做强做大,如日中天般繁荣昌盛,那才真是奇了怪了。枪打出头鸟。纪家若不是这般冒尖,只做过一个普通的商贾人家,大概也不会遭此逼迫。可是,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对着纪云瑄,她终究不敢说出来。
但是,她心里却还有另外一个疑问:“可是,二哥哥,这安王爷并不是好相与之人,我们纪家就算要谋反,为什么要与他一道?此等心狠手辣之人,难道就不怕事成之后,他过河拆桥吗?”
柳溪溪还在安王府时,偶然听到府中有人议论安王爷先前的旧事,说及他当初不顾留在京城作人质的妻儿,执意营结旧党,密谋造反,结果那一百多号家人,全被康平帝斩杀以示威慑,安王爷却无动于衷。此事令柳溪溪印象很是深刻,此等冷酷无情,实属少见。
纪云瑄淡淡答道:“安王爷无情无义,爹爹早已知晓,也有所防范。纪家助他举事,其实也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这天下,早已为安家取得。纪家若是谋逆,名不正言不顺。但安王爷却又不同了。他身上有皇家血脉,由他来登基,虽然是换了个皇帝,但天下终归还是姓安的。那些皇室藩王,也不能说什么。我们就会少好多阻力。此为其一。其二,纪家这些年都没人在朝中为官,若仅凭钱财开道,要渗透到庙堂之上,不是件容易的事。安王爷在朝中好歹有些旧部势力,有了他帮忙穿针引线,在朝堂上收买官员,安插自己的人手就方便许多了。”
“至于说事成之后,安王爷过河拆桥……”纪云瑄冷冷笑了一笑,“到时候谁拆谁的桥还说不定呢!”
柳溪溪一惊,脱口说道:“你是说……”
纪云瑄却截住了她的话:“三妹妹,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对家齐怎么样的。爹爹说了,这天下姓安还是姓纪并不重要,只要它是掌握在我们纪家手中就可以了。”
“将来若是事成,凭大哥的战功,封个镇国将军不在话下;而我,凭借纪家的财力和与家齐的交情,当个宰相也不成问题。如此,朝政之上,武有大哥文有我,不怕安家能反出我们纪家的手心。”
他看了一眼柳溪溪,嘴唇动了动,似还要说什么,可最终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这个三妹妹已不比从前,不再像他与大哥一样,事事以纪家为重,有些话,还是等迟点再告诉她吧。
柳溪溪却不知道,纪云瑄未说出口的话,其实对她至关重要。纪崇霖对朝堂的安排如此细致周密,又怎会遗落了后宫这一关键地方?自古以来,后宫对朝堂的影响便不容小觑。故而,前方庙堂有纪云峰、纪云瑄两兄弟把持,后宫就要由纪云璃来压阵。是以,纪崇霖明知柳溪溪在安王府受了委屈,却还一再狠心将她送回去,便是这个原因。
月上中天,清辉匝地。
柳溪溪还有疑问未解,问道:“可是,既是二十年前就开始谋划,为何拖到今日才举事?”
“那时时机不成熟,安王爷手中无兵,爹爹口袋没钱。再说了,安王爷在南岭其实也不过只是个空有名号的王爷,实际上没权没势,周遭还遍布朝廷的眼线。要密谋举事,并不容易。”
看到柳溪溪吃惊的样子,纪云瑄摇头轻笑:“安王爷其实并不像他表面看起来的那样风光。当年,他与康平帝争皇位败北,表面上是封王封地,实际却是被流放驱逐。他单身一人在南岭,不过一光杆王爷,封地上的守疆将士,直接归康正帝管辖,而地方官员的委任,也由康正帝委派,由不得他插手。他手中,其实并无任何实权。康正帝只给他留了五千亲卫的兵力以自保,明令禁止他蓄养私兵。若他不是孤掌难鸣,又怎会放下身段,主动拉拢纪家?他要的,就是纪家的财势啊。”
酒壶已空。纪云瑄晃晃酒壶,只甩出最后几滴,无奈笑了笑,把酒壶扔倒一边去,叹道:“若是南岭真的掌握在安王爷手中,我们今日又怎会狼狈至此?大哥又何必为了区区几座城池置安危于不顾?实在不行,我们与正祺帝以湘江为界,隔江而治,不也可以么?只可惜,辛苦了二十年,还是没能策反了南岭……”
清风拂影,虫鸣唧啾。纪云瑄似是有些醉了,以手支颐,半眯着双眼,喃喃似自语般:“你问我,为了一个皇位,赔进去这么多条人命值不值?其实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值又如何?不值又如何?现今我们已没有了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柳溪溪望着浩瀚星空,心中充斥着一股难言的滋味。她本是安安分分的一个人,却稀里糊涂地被卷入了这场蓄谋已久的叛乱里。更不知,这场充满凶险血腥的谋逆还要将她带往何处?前路漫漫,去向未卜。何处才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