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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杜康楼里相诀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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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份上旬刚过,陆剑一忽而正儿八经地给安家齐递了张帖子。上说入冬伊始,天气转寒,为防三妹妹心疾复发,须诊脉调养一番;又因孝期未过,不便入内,因而恳请妹夫携妇归宁,也好让他顺便为三妹妹诊看。
安家齐腿伤初愈,但据桢伯说,最好再将养几日,以便巩固,是以仍未下地,自然不会应承。加之他向来对陆剑一也并无好感,即使身康体健,也未必会应其所请,当下把帖子一丢,让人送过去给柳溪溪,叫她自个儿去了。
次日,柳溪溪堪堪步出王府大门,正欲上马车时,便看见陆剑一一袭白袍纤尘不染,骑着高头大马候在角落里,脸上笑容温淡。
既有纪府皓公子亲自来接,王府侍卫便不必再跟随前往。柳溪溪屏退了众人,只留下车夫驾着马车,随着陆剑一慢慢离开了安王府。
陆剑一把柳溪溪领到了杜康楼,还是上回的那个雅间。两人面对面坐下,谁也没有开口,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良久,还是柳溪溪先开口打破了沉默:“都安排好了?”
“嗯。都安排好了。”陆剑一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说道,“三天后,瑞光寺请了一位得道高僧过来讲经,你以此为由出府,到得瑞光寺后,寻机去后山,阿平会在那里等你。”
“阿平?”柳溪溪讶然出声。
陆剑一颔首:“对。阿平会带你离开。山脚下已备有马车,珠珠和孩子们在那里等你们。你和阿平一下山,即刻启程。珠珠有个舅舅在夏启国经营花木生意,做得还不错,你们此去就是去投奔于他。”
柳溪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惴惴不安地问道:“我逃跑为何还要拉上阿平一家?”
陆剑一眸光一闪,笑道:“其实不是你拉上他们,是他们刚好要搬去夏启国,我让他们顺道捎上你。莫非你不想去夏启国?”
他自然不能实话告诉溪溪,其实是他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所以才去找了杨永平帮忙,让他火速处理掉绸庄与家宅,举家搬迁至夏启国。
此举可谓一石三鸟,一来溪溪有人同行可遮人耳目,二是她路上有人照顾,三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有杨永平帮他看住溪溪,他不必再提心吊胆害怕哪天溪溪就像鱼儿入海一样消失在茫茫人海。
柳溪溪说道:“不是的。只要能离开这里,去哪我都无所谓。我只是不想拖累别人……”
“阿平是我兄弟,与我向来不分彼此,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说法。”顿了顿,陆剑一又道,“我知道你不太待见阿平。他是有些小毛病,但本质其实并不坏。上回那事,他也只是一时糊涂,你就不要再记恨于他了。此次有珠珠在旁,他不敢再起什么坏心了。”
柳溪溪摇头:“上回那事,我早已忘了。”
“这就好。”陆剑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张纸,递给柳溪溪,“这是你的通关文书和户籍文书。虽然是假的,但是,你放心,足以乱真。一般的查验绝对看不出来。你记着,以后你就是阿平的妹妹,叫杨永溪,魏城杨家村人氏,双亲已故,你随兄长阿平一家,居住于定州城内,以经营绸庄为生。因阿平生意失败,家道中落,所以才举家搬迁,前往夏启国去投奔你嫂子珠珠的舅舅。你还有三个侄子侄女,三天后你见了他们再跟他们熟悉熟悉,记清他们的名字和年岁,别到时露了马脚。”
说了一通,陆剑一停下来喝了杯茶,才继续说道:“大师讲经到下午申时结束。到那时,安王府的侍卫不见你出来,就会发觉你失踪。等他们回王府通报,安家齐得知消息时应该要酉时了。顺利的话,那时你们早已出了景州,应该快到临安。安家齐当天最多也只能封锁景州,但第二天一早,周边城镇应该就会接到命令,加强城门监守。所以你们务必要连夜在临安换水路。我已在那边备好船只,你们出了临安,就比较安全了。船上备有干粮淡水,一路上尽量少靠岸,等到了南门关,再上岸出关。”
陆剑一语气平平,声音低沉而稳厚:“若是路上遇到什么意外,沿途有精风堂的分号,阿平以前在堂里跟那些兄弟混得还不错,可去精风堂里避避风头。精风堂向来自成一派,连官府也不买账,应可以给你们一方庇护。其它的,应该也没有什么了……”
他蹙着眉头,侧头凝思,在脑里一一过滤看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没有,“对了,过南门关的时候,边防兵士肯定会严加盘查。他们或许还会有你的画像,所以你到时最好弄点锅灰把脸涂一下。你若是紧张害怕,不妨假装害羞怕丑,躲在阿平身后即可。”他笑了起来,“反正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头一次出远门,忸怩些也不奇怪。”
柳溪溪却没有笑,正一脸紧张地记着方才陆剑一给的信息。陆剑一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笑道:“你不用太担心,这些事我已交代过阿平,你便是记不住也没关系。我跟你说一声,不过是让你心里有个底。”
柳溪溪呼出一口气。暗道幸好有陆剑一帮忙,要不她哪里想得到去弄什么户籍文书之类的东西。翻看着手里的那两份文书,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陡然抬头问道:“那静香呢?没有静香的文书?”
陆剑一错愕:“你还要带静香?”他无奈地看着柳溪溪,很是无语,“一个乡下出来的丫头,哪会有什么婢女?”
柳溪溪讪然:“我倒不是要带婢女。只是我一走,安家齐和二哥哥肯定会怪罪于她,到时她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说着,眼巴巴地看着陆剑一。
陆剑一揉了揉眉心:“不行。计划已定好,变动来不及了。”看到柳溪溪失望的神色,又心生不忍,想了想道,“这样吧,西郊永慈庵两日前已搬走,那里只剩几间空屋舍。你让她暂时先去那里躲避一阵,等风头过了,我再给她安排个去处。”
柳溪溪想了想,觉得也只能如此了,遂轻轻点了点头。
事已议毕,一时无话,两人皆静默了下来。
柳溪溪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确实是要远离此地了,远离这所有的一切人和事,包括陆剑一……望着对面的陆剑一,一阵离别的伤感袭上心头。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低着头,她轻声问道:“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回来了?”
陆剑一拎着茶盖,一下下撇着茶末:“最好别回来了。”顿了顿,又道,“若真的想回来,等个十年八年,等你爹娘的气消了再回来吧。”
十年八年,柳溪溪嘴角漾开一缕模糊的苦笑,难道要十年八年后,她才能再见到陆剑一吗?“那你,你会不会去看……看我们?”一句“看我”已冲到嘴边,硬生生被柳溪溪改成了“看我们”。
陆剑一抬眸,飞快地瞟了柳溪溪一眼,眼里掠过一抹淡淡的忧伤:“我已拜托珠珠,让她留意一下有没有什么好人家,若有合适的……”他似是说不下去,蓦地住了嘴,闭了闭眼后,方轻声继续说道,“等你找到你的良人,再披嫁衣的时候,我会去讨一杯喜酒喝。”
柳溪溪眼里水雾弥漫,桌子对面陆剑一脸上的淡笑在雾气中显得那般的不真实。她在唇边绽开一个温婉的微笑,轻声应道:“好。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请你去喝喜酒。”
陆剑一脸上笑意勉强。默了一默,伸手探到怀中掏出一物,却是之前溪溪还给他的那只牡丹白玉簪。他盯着手中的白玉簪出了一会神,才把它轻轻放在桌上,朝柳溪溪推了过去:“这个簪子,我既然送出去了,就没想过要拿回来。你……如果真的不想要,送人也罢,扔了也成,这是你的东西,随你怎么处置。”
柳溪溪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断线珍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陆剑一起身走了过来,抬手似要帮她揩去脸上泪水,手到半途却又放了下来。转而捡起桌上白玉簪,轻轻插入柳溪溪鬓间:“收下吧。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念想了。”
柳溪溪泪水纷落如雨。心里模模糊糊地明白,这大概是她与陆剑一最后的诀别了。却还不死心,怀着一丝微弱的期冀问道:“三天后我走时,你会去送我吗?”
陆剑一哑着声音回道:“不会。我得找个借口跟云瑄呆在一块,要不他头一个就要怀疑到我头上。”他眼里的悲伤清清楚楚地告诉溪溪,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柳溪溪的心骤然痛得缩成一团。为了掩饰自己的难过,她猝然起身,急促向门口奔去:“既然没什么事了,我就先走一步了。”
“溪溪!”陆剑一急切喊住了她。
她顿住脚步,却没回头,怕一回头便不忍心离去。
“溪溪,”陆剑一一字一顿说得艰难,“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不愿意我打扰你的生活,我绝不会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但是,请你,不要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退出我的生命。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但是,走之前记得告知我一声,让我知道你身在何处,是否安好,可以吗?”
柳溪溪霎那间崩溃。泪水如江河决堤,汹涌泛滥。这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陆剑一吗?那个骄傲的,无畏无惧的,连活剥人皮都不能令他屈服的陆剑一?这么卑微地乞求她,就只是为了得知她的消息?柳溪溪泣不成声,这一刻所有的怨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的愤,顷刻间全都土崩瓦解。她终于明白,他也是情非得已。
泪眼朦胧中,他的身影模糊不清。柳溪溪回过头,最后深深地看了陆剑一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毅然冲出了房门。
陆剑一不由自主地追上,手臂朝前伸出,像要抓住什么,却又在堪堪迈出一步后生生顿住。门口一抹衣角一闪而过,倏忽消失在眼前,陆剑一怔怔望着,脸上一片黯然。
柳溪溪步下楼来,车夫已候在路边。临上马车前,柳溪溪情不自禁地回头张望。蓝天碧空下,路边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旁枝逸出的枝桠把二楼窗口挡了大半。葱葱郁郁的枝叶背后,依稀立着一个白色身影。看不清眉目,辨不出轮廓,但柳溪溪知道,那是陆剑一对她最后的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