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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叶 清明】瞬息浮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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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雨,藏剑山庄近日可有书信来?”王遗风闷了一口茶,头也不抬地问身边人。
“回谷主,莫少爷自范阳乱时便已不在烈风集居住了。”有些出乎意料地,回答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王遗风努力的思索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道:“是了,现在是大历十年。并不是天宝四年啦……”
他放下手中茶盏,茶水清澈。年岁易改,而唯有恶人谷的风光,唯有面前这盏清茶,唯有手上这一卷书册,纵然谷外战火纷飞,却依旧是当初的样子。
藏剑山庄……自前年庄主叶英过世,现在由叶炜之女叶琦菲接管事宜。难怪每年送去梅子酒,都没有书信回应。
人老去的时候,许多事情便记得不那么分明。有时候只有靠着案上几封薄薄的信笺,王遗风才能记得,年轻的时候,和藏剑山庄的庄主,确然是有过一段交集的。
“遗风吾兄
近来一切俱好,托五弟送去的青梅酒,不知有送到无?今年江南花开迟,开春又落了两场小雪。我虽瞽目良久,但听弟妹说起湖畔精致,也觉心旷神怡。兄何日南归,弟已备薄茶,共兄同赏西湖风光,践昔年旧约。
弟叶英”
这一封,大概是宝应二年时候的书信,那时大乱初定,叶英曾邀他南归。而当时王遗风说:“战后恶谷损伤颇重,作为谷主,实在无法抛下谷中兄弟,独自南去潇洒。待谷中大事抵定,边起身赴约。”
而后来他站在恶人谷三生路外看小苍林风光的时候,冰雪苍茫,与恶人谷的寸草不生,又是另一种感觉。王遗风蓦然觉得他在谷中十余年,似乎已经不习惯外面的万千红尘,他不愿再看江湖纷扰。他只想在烈风集上,日日看寒鸦乱云飞渡,闲来教习顽童书院中的稚气童子。而于少年时候江湖中的琐事,他不愿再提起。
无论是,仇恨,还是……约定。
大历八年冬,叶凡从江南来恶人谷拜见师父,带来了叶英第二封信。
王遗风如往日一般信手拆信,这次的信笺中笔迹依然工工整整,却不似往日遒劲有力。他隐隐有些不安。
信笺很短,语气还是叶英一贯的淡然。
“遗风吾兄
今日只觉心魔来袭,神思恍惚。弟自知人生不过倥偬数十年光景,纵有寿比彭祖,也应有归去之日。山庄后继有人,弟甚慰。弟平生淡漠红尘,无甚牵挂。而唯有一桩憾事,昔年兄与弟携手同游,兄戏言曰若有朝日,兄闻名于江湖,弟亦得剑术之奥义,大愿得偿,便再同游孤山,共赏雪梅。君子平生当重然诺,兄他年若行过江南,见山花满途,春色遍野,乃弟之魂魄十里相迎,践昔日之约定矣。
弟叶英”
“大哥过世了。”叶凡垂着手看师父读着信笺,一遍又一遍,似乎信永远都看不完似的。
王遗风背过身子,长长叹了口气,那一瞬,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写满了遗憾的诗句,却一句都说不出来。满嘴的苦涩到最后只一句:“我晓得了。”
叶凡在身后抹了抹眼泪,说:“其实大哥去的时候并无太大痛苦。那晚他在剑冢闭关悟剑,我去送点心时,见大哥忽然拔剑而起,剑式舞开似有万千星辰倾泻而来。他问我:‘五弟,你懂了么?’我说看懂了十之三四。大哥微微笑了一笑,然后靠着一棵大树缓缓坐下,再没有醒来。”
求仁得仁。王遗风这般安慰自己,他挥手让叶凡离开,抽出袖间许久不吹的一支竹笛。
其实他笛子吹得不是甚好,叶英说,你笛声太悲,寻常人听了断肠悲戚,听得人固然悲伤,吹得人也自伤神。
彼时王遗风笑说,那是吹给自己的,我此生可算是众叛亲离,除却莫雨、凡儿、小月与你,再无别的什么挂念之人。他日我百年之后,也不知谁来葬我?
叶英用手叩着节拍,道:“若兄先去,我便携琴一祭;若弟先去,兄若不便往江南,便在烈风集上吹一曲。风势向南,我于泉下,也当听到。除此之外,勿要再奏。”
活着的时候说一些身后之事,王遗风总觉得轻描淡写。如他这般见惯了生死的人,不过如饭后闲谈。而现在想来,字字句句,都是十分的不吉利。
手按上笛孔,吹出一个音符时候,王遗风忽然感受不到悲戚,眼前不再是荒草白骨,而是藏剑山庄的二月风光,冰雪初融,明黄色的影子站在柳下,闭目养神。
他仿佛听见叶英说:“景色每年如旧,你不必太急,君子重然诺,我总是在江南此处。”
一合眼间,两年时光。清明时节,谷中弟子有吵吵着要去老家上坟的,王遗风并不阻拦。他也在思念在江南长眠的故人。
是夜,莫雨上烈风集拜见师父,只见王遗风端坐在案前,眼前是一封没有写完的书信。上面只是几行小字,没有说写给谁。
“近日寒意漫溯,红尘不可羁留。泉下同归,甚幸矣。”
莫雨大着胆子去碰师父的身体,触手冰冷,已是去世许久。
很久之前他听师父提过在江南有一位故友,但师父说,既然踏上三生,前尘尽散,也不必深究。而如今看来,师父一生逍遥洒脱,唯有此事,大概是他后悔的一件错事吧。
莫雨将王遗风的外套披在他因老去而有些佝偻的身体上,恭恭敬敬地说:“师父,我从江南回来了,我回来时,孤山之上桃花开了灼灼一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