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梦而语》林白夕照

1、舟·坚守本心

　　凌晨两点半，桌面电脑屏幕放出的是整个夜晚最后的光亮，敲击键盘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跳跃在寂静的房间里，夹杂着并不明显的呼吸声。

　　陈舟专注地将视线锁在屏幕上，打开的word文档已经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不少字，而他的眼睛下也重重地印着青色的眼圈。他的手指不间断的跳动着，指尖微微颤动着。不知过了多久，眼里的热度才渐渐褪去，转化为墨色的瞳仁，里面却是飘渺不定的情绪。

　　他操着鼠标将文档下滑，一个字一个字审阅自己打出的作品。

　　抿了抿唇，文档下移的速度飙了几倍。陈舟眼里闪过一丝游移不定，随即颓然的靠在椅背之上，眉头紧锁。半个小时之后，喘息声渐重，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光标移动到桌面右上角，食指虚浮无力地点击。确实要把新建文档放入回收站吗？他似乎听见自己轻声地念了出声。

　　是。

　　脱力一般伏在电脑桌上，看不清表情。露出的拳头紧紧握着，几十秒后用力敲在桌上，巨大的震动声暴出。右手发红发麻，他忍住因为疼痛冒出的生理盐水，算得上清楚的脸庞此时扭曲着看不清分明。

　　不行，我不行。

　　他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写不出大红大紫的文章，总是无人问津。自己的写法注定不是潮流，一味地模仿最终成了烂大街。一次次门庭冷落之中强颜欢笑，失落却是无法掩盖的伤疤。

　　我也想写出有人看的文，我也有无论如何想要完成的梦。

　　陈舟发泄一般把自己的心理活动打在文档里，看着冰冷的黑色方块字僵硬的嵌在屏幕之上，刺眼的白光闪动着似乎是对他的嘲讽。陈舟双目无神地看着，缓缓推开座椅，拖着步子来到床前。长时间熬夜的负荷让他疲惫至极，身体才与柔软的床垫接触，身心俱疲的他就被昏昏沉沉的睡意包裹，无法控制地陷入沉睡。

　　死水般的平静之中，不做改变的文档依旧在电脑屏幕之上展开着，光线在右下角时间的跳动之中渐渐迷糊，忽然被定格一般突兀地卡在5：00。

　　陈舟眼皮之下的眼球开始不规律的转动，这是做梦的征兆。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溺水窒息的鱼被打捞出水后大口呼吸，明明不该如此，却无力抗拒。神志一点点恢复，视野渐渐明亮，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而自己，清醒得像是从来没有过那连续三天的不眠之夜。

　　伸出手，一切正常。甚至是他大拇指内侧那颗棕色的痣都没有任何改变。然而，此时场景却一点也不正常，这是一个学校，似乎是一个小学，一楼长势分外茂盛的绿竹昂扬着突破至二楼的栏杆之外。

　　陈舟迟疑着从地上爬起，疑惑着呆立着，不知所措。此时他站在一个教室的门口，门的上方挂着三年一班的牌子，似乎因为年月的流逝而显得有些斑驳。整个个学校空荡无人，被雨水打湿过的痕迹还垂在青绿色的竹叶之上，天空中飘着灰色的云层，风雨欲来。

　　他并不感到恐慌，因为有一个说不知从何而来的意识隐隐地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

　　只是一个比较真实的梦罢了。但他记忆中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一所学校，他略有些迷茫，四下打量着。

　　不，这学校并不是空无一人，透过三年级一班擦得发亮的窗口，教室里蹲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布着褶皱的黑色廉价西装，脸上有未剃干净的胡渣，眼神焦虑。虽然说这种地方出现这种男人有些突兀，但陈舟还是迈进了门。

　　都说梦是表达人内心所要反映的情感，难道我内心是个大叔？陈舟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出这种不好笑的槽点，也是苦笑着扯了一下嘴角。

　　中年男人挤着身子蹲在一个课桌前，在抽屉翻找着什么，粗糙的手掌在一叠白色的字迹缭乱的试卷中笨拙地搜寻。

　　“在哪里？在哪里？”陈舟走近，听见中年男人如此喃喃着，焦躁不安。他不敢惊动对方只是远远地站着，他总觉得，中年男人这种情况，像是许多时候在梦中无法控制自己行为的样子。或许是过了几分钟，或许是因为腿软，中年男人失了重心倒在了地上，压在摆着的椅子，传出沉闷的撞击声，像是被钝器击打头骨的声音，陈舟有些不舒服地皱眉。

　　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突出，泛着青白色，似乎是被这个梦染上了绝望的情绪，竟然他有了想要落泪的感觉。

　　“你是谁？”不知何时，中年男子抬起了头，陈舟对上了那双有些混浊的褐色眼眸。他心中一凛，因为那眼中的情绪他曾无数次在镜子中看到，哀伤、无力、彷徨和自卑。

　　“你又是谁？”陈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被磨砂纸擦过。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垂下了头。杂乱的头发似乎是很久没有打理，混乱得他纠纷的情绪。男人伸出布着老茧关节粗大并不好看的手，眼里透出摇摆着的光，奄奄一息。一触即破。陈舟不知为何点了一下头，却是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男人见他点头就埋下了头继续翻找，抽屉的试卷被成堆地掏出，坠落在地，凌乱地散开，触目所及便是一片雪白。陈舟有些吃力地眯起眼睛，这才看清这些试卷无一不是及格线边缘。稚嫩而缭乱的笔迹，男人不停地做着重复的动作。

　　陈舟静静地看着，看着男人的徒劳无功，看着男人渐渐迟缓的动作，从心底涌起的悲伤快要将自己沉没。

　　自己，不就是如此，不断的寻找着想要的一切，

　　筋疲力尽却一无所获。

　　他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慢慢走到教室门口，却并未离开。陈舟蹲下身，和中年男人一样，机械地寻找。而陈舟却不知道应该要找什么，他只是想帮帮他，也像是在自救。

　　从第一个课桌开始一点点打开。

　　空的，空的，空的。

　　心里的希望终于一点点灰暗，悲伤似乎是一种病毒，在整个梦境蔓延起来。风雨势不可挡地卷席而来，阴沉沉的天空劈开一条闪电。

　　轰隆隆——

　　暴雨倾盆而下，将整个世界吞没。陈舟第一次知道梦里也有如此狠厉肆意的雨，那样张狂地放声大笑，让黑暗将一切笼罩，唯有微弱的天光从窗口透入。

　　陈舟失神地注视着，手中却摸到了一沓试卷。一脱手，向四面散开翩落在地面上，映着明明灭灭的光芒。中年男人身躯一震，他转身的那一刻，天空炸开一道白虹，贯穿黑暗，照亮了那张布满沧桑和狂喜的脸。他像一个发现了珍爱的玩具的孩童，跳跃着扑过来，死死地拽住那些因为气流而飘飞的白色试卷。

　　一个不经打理的邋遢男人蹦跳在白净而字迹工整的试卷之间，脸上是带着童稚和发自内心的笑，他扯住所有卷子，笑得泪流满面，泪水顺着褶子流下，丑陋而美好。陈舟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嘶啦——”男人在陈舟略显诧异的目光中开始撕裂那些写着鲜红的一百分的试卷。

　　一张张碎片在两人周身盘旋而起。中年男人的眼神灵动起来，闪出了一丝神采。

　　他把目光投在陈舟身上，声音沙哑低沉，但掩不住愉悦。

　　“我知道了。”他看着不明所以的陈舟，眼中闪烁着希冀，“我想要成为真正的我。”

　　陈舟只觉得眼前一黑，再次睁眼时，教室却是人满为患。一群欢腾的小孩，看年级正是三年级，想必是这个班级原先的学生。到此时，陈舟已经明白这并不是他的梦，而是那个中年男人的梦。果然，此时，中年男人一脸温馨与怀念地看着眼前摸不到的场景。

　　周围的一切模糊起来，陈舟只能把注意放在眼前的两个小孩子身上。男孩与中年男子八分相似，女孩子却是看不清面容。

　　“那个是我吧。”中年男人只有一瞬的惊讶，随即温和地笑起来，这一切他是那么的熟悉。

　　【小男孩趴在课桌上，在铺着的白纸上涂涂画画，笔法稚嫩得可爱。但那个小女孩只是看了几秒钟，就大叫着拍了拍他的桌子。

　　“别画了啊，这次考试你只考了５７分，老师要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小男孩似乎是发了一会儿楞，小心翼翼地把画放在抽屉的上层。小女孩急急忙忙地把他拖着出了教室。模糊的场景之中传来一阵女声。

　　“你要多向班长学学啊，看她成绩多好，年年都是三好学生。”

　　“好好读书，好好考试吧。长大了再去想这些东西不好吗？”

　　“这样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

　　画面开始变得零零碎碎起来，中年男人的脸上早已失去了那份轻松，开始一点点低落起来，就像此时哭泣的男孩。

　　【小男孩伏在桌上低声啜泣着，周围的人依旧模糊着，没有人注意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停止了哭泣，拿出了那幅未完成的画，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手指轻轻滑过纸面，珍惜的样子就像是拿着世界上最重要的宝物。

　　最终，他把那幅画塞进了抽屉的深处。

　　“我也想得到夸奖。”他呜咽着。　】

　　听到这句话，陈舟像是被重重一击，狼狈地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但温热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淌而出。

　　我也想得到夸奖。

　　此时，这场诡异的梦中，三个人都在流着泪，场景渐渐变暗。

　　【小男孩抬起头，通红的眼对准了陈舟的方向，似乎在与他对视。他张了张嘴，不甘的话语消散在空气之中。只留那最后一眼时，夺眶而出的泪水。　】

　　教室中再次只剩他们两人，却比先前安静许多。

　　中年男人弯下腰，捧起碎纸片，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后来我经常得到满分，和那个小女孩一样受人欢迎。却再也没有画过画。”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窗子边上，用力扒开，冷风顿时呼啸着涌进。陈舟站在男人背后，看着他就像是要和纸片一样化在风中。陈舟抹去泪，沉默着从窗内向外看去，男人抛出的纸屑被雨水打湿，依然飘飞在风中，成为黑暗的食物。

　　折翼的鸟仍能拼着生命，乘着狂风而翱翔。

　　中年男人的眼里闪着最后的火苗。陈舟知道，无论这是不是一场梦，他已经醒了。

　　“我不可能回到过去，我做这个梦已经好几年了。”他闭了闭眼，睁开时那份燃烧已经被掩在沧桑之下，“却只是循环着在同一个桌子寻找卷子的步骤。”

　　“直到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年轻男人，他告诉我今晚会有人帮助我解开这场梦。”

　　“谢谢你。”

　　陈舟没有说话，他看着白色的蝴蝶消失在天际线。

　　中年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释然一笑。他找到刚刚场景中的那个课桌，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进了抽屉。

　　“坚持自我。”中年人把皱巴巴的画放在陈舟的手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破。

　　陈舟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时没办法回神。许久，他才平复了心情。中年人口中的男人是谁？那个男人究竟知道什么？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别人的梦？这一切一切，他都想要知道。但是，他勾了勾嘴角，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他撑起身子，摸了摸眼角下并不存在的泪痕，坐到了电脑前，消了屏保。分明是刚醒，但他却十分清明。电脑下方的时间显示是九点，他觉得有点恍惚。

　　“还以为已经过去了好久。”

　　阳光融进窗棂，流淌在他的手掌之上，温暖柔软。

　　陈舟默默注视着文档上的那段话，百感交集。移动鼠标点击了关闭。连着那个命名为“作”的文件夹选中。

　　确实要删除文件夹“作”并将所有内容移入回收站吗？

　　是。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去，在桌面上新建了一个文档，却只输入了一句话就推开椅子离开，打算去吃早餐充饥，顺手压了压有些酸痛的后颈。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结束，不过如果见到那个男人，道个谢吧。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他会因为无数个梦和人而改变他的一生。

　　【我愿用我的方式前行在荆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