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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坦诚 ...

  •   海老原优一缓步从容走下漫长旋转的阶梯,仿佛从天堂投入地狱,却带着怡然的神情。
      井道落到底部,圆形四壁依然是灰色的混凝土加固,唯有左侧的井壁上有红色光点闪烁明灭。
      海老原愉悦地蹦跳过去,嘴里蠕动几下,“呸”一声,用力朝红色光点下的门禁锁吐出一口唾液。
      “DNA验证通过,系统允许磨人的小妖精进入。”
      伴随电音的通报,墙壁缓缓打开。
      海老原奔进门去,冲到司碧德的跟前一指他鼻子:“谁许你擅自更改门禁话述哒——?谁是磨人的小妖精啊——?我要控告你人格侮辱!”
      司碧德不慌不忙拨开海老原的手指:“丹临走时候改的,就改了你一个人的,说这样比较符合人物设定。”
      海老原夸张地双手握拳放在嘴前:“骗人!小川那样高贵冷艳又酷又拽的性冷淡者,怎么会有如此入世的幽默感?!”
      司碧德促狭地笑起来:“也就是说你承认他的形容词很准确了?”
      “欧,小川说的我都认!”
      司碧德早已习惯他的腻歪,白他一眼转身去到房间另一头的书架前,随意抽了本厚厚的皮封精装古书翻看起来,一边漫不经心问道:“来有什么事?”
      “喔喔喔,对的!”海老原一脸如梦初醒,“我是来告诉你,小川失去联系已经十二个小时了。”
      “也许他就是不想听见你的声音故意不联络呢?”
      “不不不,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小川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了。”
      “嗯?”司碧德从书上抬起头来,眉宇微蹙,“你确定?”
      “确定!我在他的手表里悄悄安了卫星定位器,所以就算他关了通讯器我也能知道他在哪儿。那是妈妈送的表,他即使怀疑也绝对不会拆开来的。可是他到达新筑不到一个小时,信号发送就停止了。也就是有人关了定位器,或者,手表受到了严重的损坏。嗳,司酱,你的脸色很难看哟!吃坏肚子了吗?我刚学了穴道推拿止泻,给你试试啊?”
      司碧德一把打开海老原的手,合上书快步走到桌前推开案上暗格,露出桌面下的键盘来。三横三纵的九宫格,清一色黑色的方块按键,每一格上面都没有数字、字母、任何提示性的标记图案,黑得干净又平滑。没有人知道那些按键代表什么,就连组织里的成员也不清楚。
      海老原目不转睛地看着司碧德把食指放上左下角的按键,却犹豫片刻没有按下,又缓缓提了起来,继而推上暗格的隔板,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
      “不跟对方确认一下真的好么?”
      司碧德被海老原的疑问惊诧,嘴微微张着,样子有些滑稽。
      海老原站在桌前歪着头,显得特别无辜:“你已经把他骗到新筑去了,再不管他,多可怜啊!”
      “你……”司碧德嘴开了又合,终于低头扶额,“你这孩子真的不是C+么?”
      “不许歧视普通人!我们也许身体没你们好,但智商可是足足的。我有中央政府颁发的天才认证书,官方确认智商147哟!”海老原孩子样摇头晃脑左右蹦跶,“噢对了,我二十四了,不是孩子喽!”
      司碧德笑得很无奈:“我四十了,在这里年纪比谁都大,而你是最小的一个,优君。我眼里,你们都是孩子,尤其是你。”
      “不要!我强烈要求对于所有的C+采取闰年制计寿,四年算一岁。”
      “那我今年岂不是只有十岁?”
      “反正再过十年你也还是现在这样,有什么关系?就像小川,二十七了,看上去仍然像个高中生。”
      “是啊!唉——”司碧德忽然仰身靠进椅背里,重重叹了声,“可对于他来说,最不想要的也许正是这幅高中时期的样子吧!”
      海老原停下来不晃也不笑了,默默看着司碧德,恍惚一股符合“四十岁”这个年纪的气息从他身体内散发出来,牢牢包裹住这个心里已有些苍老了的男子。
      “呐,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反省,这次的生意也许真的不该接!”司碧德视线落在桌面上,眼神却显得遥远,“你猜得没错,是我骗丹去新筑。‘鹫骐’的主席亲自跑到芝加哥来拜托我,真的叫人无法拒绝。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害怕了。我实在不明白姚哲为什么会对一个隔着大洋上万公里外的杀手这样感兴趣?我不敢跟一个恐怖组织为敌。如果我们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佣兵,那他们就是全副武装的装甲旅,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不止是司碧德的语气,他脸上的神情都显露出惊骇,仿佛眼前看见了硝烟杀伐,有屠刀悬在自己的颈上。
      海老原站在桌对面,双手撑在桌案上,语带轻松:“我觉得你没有错啊!小川本来就该回去新筑。”
      司碧德显得意外。
      “嘿嘿,每个人都有过去!小川提到过去总是回避,但从来没有厌恶。我想他只是难过,对过去怀着歉意,可又舍不得放下。他爱那些过去的。”
      看着海老原孩子样天真的笑,司碧德愣了好一会儿,脸上时而释然时而又困惑。
      终于他又叹息了。
      “唉,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最了解,也许……”司碧德蓦地低下头去,“我对不起丹!我出卖了他。”
      他的心底突然有回忆涌上来。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脑海中要插播回忆,还是遥远的少年时。
      十几岁的司碧德跟所有志怀高远的孩子一样踏上求学之路,他从故乡澳洲去往重新分割的欧洲西部,跨越大海和山脉,以为这样就是海阔天空。
      “历史书上各种制度总是互相抨击,一些人说国家应该是自由民主的,所有的信息都公开,让人民看到听到去思考,允许有各种声音的见解;也有人说政治是属于少数人的,统治者只要让人民有饭吃就好了,普通老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思考太多,他们需要的是安稳。年轻的时候,我同意前者。”
      但是世界原来那样大,所谓思想,所谓文明并不是统一的。就像宗教信仰,有人念天上的父,有人尊心里的佛。
      “我崇尚的自由让我渴望知道世界上的一切。然而真的当世界摊开在我面前,无数声音充塞视听,当每一种文化都跟我宣扬“真理”和“主义”,我却突然怀疑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我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全部吗?它是不是被编排好的一次骗局?我要用自己的智慧去看透这个世界,却发现单单辨别对错就已经好难好累,我无法给出意见,更无法决定立场。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个自作聪明的傻瓜!”
      于是这个人没有留在欧洲也不返回家园,他抛弃一切的根源和既有生活只身来到更加陌生的美洲大陆,选择在芝加哥当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当杀手。
      “我觉得如果分不清对错,也战胜不了权力,那就索性做一个贪婪的刽子手,掌握生与死。毕竟再大的真理再至上的权力,最后都抵挡不住死亡的终局。想起来就很酷不是吗?”
      司碧德牵唇笑了下,苦苦的,透着自嘲。
      “可原来我还是没有超越权力,或者说绝对武力。杀手只能在暗地里鬼搓搓地杀死几个人,而有的人一挥手就是数以百计的生命陨落。呵,这世界终究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讲述随着回忆落幕戛然而止,司碧德给自己至今为止的所为下了定义,言辞间流露出落寞与丧气。他看上去更老了,斗志全无。
      海老原一直静静听着没有插一句嘴,忽然就附下身来双臂交叉搁在桌案上。
      年轻的后生盯着眼前这个颓丧的前辈嘻嘻笑着:“呐,司酱,你觉得我们都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的?要知道,做杀手很危险的呀!”
      司碧德眉间抽了抽,微微抬眼看向海老原。
      “不管哪种制度更合理,最后的结果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所谓的国家了。它看似统一实际却变成了更分裂的单位。我们不得不用民族和城市来标注自己。以前如果你遇到一个东亚人自我介绍,只要说自己是中国、日本、韩国、新加坡人就可以了。可现在每个人都只说地名,我们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去记忆地图上的名字。曾经我碰到一个华夏来的人跟我说他是什么仡佬族,我当时就崩溃了,指着他写在纸上的名词问他,仡佬族和壮族有什么区别?他很认真地解释,大家信仰不同。他们的图腾是雀鸟,而壮族人喜欢崇拜青蛙。你知道当时我怎么想的吗?”海老原索然地撇撇嘴,“啧,我想掐着他的脖子冲着他耳朵喊叫‘都是吃虫子的用得着天上地下分得这么清楚吗?’!”
      司碧德眼睛瞪得老大,不知道是因为听说了世界上居然还有个仡佬族而太过惊奇,还是因为海老原吐槽的点太诡异了。
      看司碧德没有回应,海老原居然偏过头天真地确认:“不明白吗?”
      司碧德尴尬地垂下头去,微微点了点。他觉得自己今天智商喂狗了!
      海老原则一脸遗憾外加同情。
      “欧,可怜的司酱!我其实是说,我们都没有家了呀!在异乡可以得到温饱,却终究没有归宿。那么至少这个组织是我们共同的符号,我们可以在任务完成后跟自己说‘走,回去了!’。至少假如其中一个死了,其他人会怀念他,并且为他完成复仇。这对我们,对我,很重要!”
      司碧德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似乎不相信这番话会从海老原的嘴里说出来。
      “没想到?”海老原晃了晃头,“觉得一直以来的我不像是个怀有乡愁的集体主义者?”
      司碧德点了下头:“我以为你只要MIWAKO就够了。”
      “嗷嗷嗷——”海老原眸光里泛滥出了好多心形的光芒,“她是我的女神,是伟大的母亲!”讴歌的仪式中止,他严肃强调,“顺便一说,我是忠实的俄狄浦斯情结拥护者。”
      司碧德嘴角抽搐了一下,讪笑:“我想我有些理解你所谓的乡愁了。”
      “是嘛?那你也一定明白,终有一天我要投身回到故乡,就像扑进母亲的胸间,义无反顾。”
      “呃,我想这世上普遍认为那个应该称为,‘怀抱’!”
      “母亲是女性,女性的怀抱不就是胸?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应该诚实。”
      “说到底你只是喜欢胸而已啊!”司碧德忍不住大声吐槽。
      “是的!我喜欢胸,所以我对故乡的热爱就如爱妈妈的胸部,都是真挚而坦荡(straight)的!”
      “我绝对相信你是直男(straight)!”
      海老原突然面露奸色,双眼挑出一抹迷离诱惑的光:“其实我对世上一切的美貌都不拒绝。性别什么的,不能束缚我自由的心。”
      司碧德不由得抖了一下,感觉鸡皮疙瘩正铺天盖地从身上落下。
      “不得不承认,”他捂住眼睛哭笑不得,“在安慰人这件事儿上,你是个怪才!”
      海老原手一摊,脸上堆满无辜。
      司碧德不再理他,兀自再次推开桌上的暗板,升起无字键盘,果断地按下了左下角的键。
      头顶的光黯淡下来,一束放射投影降落在桌案上,荧光里浮现出女子媚艳的容颜。
      “我想差不多是时候,你该找我了。”
      海老原第一次见到姚哲,虽然只是虚像,也足够他理解邓寄川曾经作出的描绘。这个男人真的很像女人,也很应该是个女人。
      “你清楚我要问什么?”司碧德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笑容可掬,上扬的嘴角掩盖起内心所有的真意,轻易读不透。
      画面里的姚哲注意到了屋子中的海老原,竟也只是扬眉一笑算作寒暄,随即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
      “应该差不多结束了,最多一个小时,你们会得到结果。”
      “我不要结果,我要我的人安然无恙!”
      “相信我,朋友!”姚哲的用词似有它意,“我绝对比你们更希望邓寄川平安。”
      朋友——
      简短的通话结束后,司碧德靠在椅中一直在重复回味这个词,心中有更大的疑惑弥漫。
      海老原却不似他一般忧心忡忡。他轻松极了,搓着手兴高采烈笑道:“呀,小川没事儿,太好了!”
      看着他的笑,司碧德难以说明却深深相信,这孩子说得是对的。
      ※※※※※※※※※※※※※※※※※※※※※※※※※※※※※※
      再见到原望是当天中午。
      那时候身体的麻痹感已经完全消失,大脑回到了中枢指挥的功能上。我从往事的巨大悲怆中恢复过来,清醒自持。
      “我不是很赞成让你加入进来。不过阿哲说应该给你一个机会去跟噩梦做个了断。”
      在我平静下来的时间里,原彻跟我提到了姚哲的计划,她获得的信息和她作出的努力都让这个计划听上去令人跃跃欲试。
      同样是刺杀,这么多年来我却第一次有了使命感!
      “了不了断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能够亲手结束这一切,为其他的孩子们雪恨。”
      原彻拍了拍我的肩:“我不赞成复仇,不过我支持终结罪恶!”
      于是暂时地,我成了“翙巢”的伙伴。当然,是以个人的身份。
      随后原彻吩咐,叫人把我的随身物品取来。我以为这种跑腿的工作无非是个小卒担当。没想到捧着我的双肩包喊着“报告”叩门进来的,却是原望。
      他一身黑色的戎装,脚蹬褐红色马靴,每一丝头发都服帖地梳向脑后,肩头上扛着银色的一杠一花。
      ——新筑的衔制,尉官银花,一杠是少尉。
      只是我的注意力并未落在军衔上,反而在意他身姿笔挺地立定后,自领口隐约显现的紫红色淤痕。那好像,是指印。
      看我盯着他的脖子,小子忙一把捏住衣领,夸张地往床边挪了一大步,小心翼翼问原彻:“他,正常了没?”
      原彻瞥了眼一头雾水的我,随即很肯定地确认:“正常!”
      原望如蒙大赦般长舒口气,恢复了昨晚的顽皮样子,跳着靠过来拉开领口给我看。
      “你看看,看看,差点儿没掐死我!”
      我有些猜测,可还是不大确定地问了一句:“谁干的?”
      原望惊恐加幽怨的表情替他作出了最好的回答。
      “我?”
      原望用力点头以示郑重。
      “为什么?”
      “不会吧?”原望惊呼,“你是影画师嗳!居然能失忆?!”
      说实话,我大约有点儿印象。但画面太断续不够连贯,以致于我以为那是麻醉剂作用下的一场梦幻。如今虽然原望的伤痕清晰明白绝无可能是假,可我还是无法判断。从小到大,好记性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资本,我习惯了相信自己,从来没有试过怀疑。我的强迫症也不允许自己怀疑!
      于是原望开始巨细靡遗地给我复述昨夜的点滴,从牛奶和小飞蛾到最后的枪响——
      “要不是我哥及时放倒你,我早被你掐死了。”见我依然犹豫,原望又补了一句,“你发起疯来气力超大,我被你捉小鸡一样整个儿拎起来,脚离地悬空荡着呢!”
      我一边想象原望双脚离地的模样,一边感觉脑子里又开始晕头转向了。
      “看样子你是真不记得了。”
      我望着原望宽大为怀的表情,突然觉得他的脸看起来令人作呕。
      原望没留意到我面上的变化,兀自喋喋不休:“好吧,其实也不重要了!让我们忘记它吧!反正以后我们是一边的。走,我领你熟悉一下这里。”
      我站起来,愈加觉得头晕目眩。我按住原望肩头,命令他:“别晃!”
      原望歪过头,一头雾水:“啊?晃什么?”
      整个房子都在转——
      “喂喂喂,你干嘛?别过来,别别别,别吐啊、啊——见鬼!大哥快帮忙啊,我的制服!”
      我挂在原望肩头恍惚听见原彻说:“副作用吗?”
      “靠!你没给他打解毒剂啊?”
      “我以为他不会发作。”
      “靠靠靠咧!薰姐明明说得很清楚啊! C+的体质只能延迟副作用的发作,而不是抵御,12小时之内必须注射解毒剂。你他妈坑死我了,还不快过来扶着?!”
      ……
      “大爷啊!进领子里去了,我才洗的澡。”
      “提前四个小时清醒,副作用的发作却没有得到一点儿推迟。噢不,也许从他醒过来的时间算起,还是推迟了四个小时吧?”
      我晕晕乎乎靠在原彻怀里,听他念叨着药物反应的参数结果,突然很想念优君。这个中二病的家伙经常不按常理出牌,但其实做起事来很可靠,一直,非常非常可靠!
      好想能活着回芝加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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