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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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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让人变得疯狂!
这看起来是个病句,当然其实我的确是病了,从头到脚,从心至外。
今晚我失去了兄弟、师长、伙伴,他们的死亡,逼疯了我这个疯子。
最后的七个人在空寂的宅邸里奔跑,从后楼梯直冲向上。我们没有足够的照明,也不能停下,更不能从随意哪扇窗户跃出去。不,我们当然不能走出这栋幽幽苍老的古宅院!军警就在外面,他们也正经历死别的伤痛,有满腔的恨意难以遏制,急需得到宣泄。
他们不恨我们,就像我不恨他们,我们只是需要让这痛意停下来,用疲劳取代。或者死亡!
“闭嘴啊!”百得胶第二十六次扇我巴掌。计数不是为了日后奉还,强迫症逼我数那些无意义的数字。他打我也不是因为我们有矛盾,仅仅是我在背圆周率。
小数点后一百零一位,背完了,我会杀人!
所以百得胶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我并没有受玛斯那样重的伤,需要盖伊驮着他奋力奔跑,百得胶拖着我,因为这样我才肯跟大家一起奔跑。那些数字在我眼前具象划过,放大成我所有的视界。
“8,6,2,8,0,3,4,8……”我数得很慢,但也快数完了。
“见鬼,我的上帝!”百得胶不知所措,抬枪抵住了我的额头,“你那么想死吗?说,你是不是想死?我现在就成全你,省得你出去被特警打成筛子。”
我听得到百得胶说的所有的话,也许我奇怪的视觉里已看不到他的脸,但其他的感官如常工作,包括他打我的每一下,脸颊上的火辣我都有感觉。可我就是不能停下来不去背那些枯燥的数字,没办法跟他说安慰的话。
“6,7,9,8。”数字熄灭,世界突然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抬起头来看见百得胶,他眼中只剩了绝望。
“拜托!”他恳求我,“活下去!”
我笑笑,快速举枪击碎就近房间的门锁,撞进去,直奔阳台的落地窗。玻璃向外爆裂开来,碎片飞出去的时候宛若蝶翼蹁跹。跨步踩上白色大理石围栏,我在无数手电光的聚焦中慢慢站起身,就站在那条细窄的栏杆上。风起来了,轻轻的,我张开双臂,迎着向上举起的枪口,纵身跃下。
火球在我顶上炸开来,热风压着我的后背俯冲。
百得胶还是来为我的求死之路作掩护了,我居然清晰听见他的咒骂,明明手/雷的爆炸声近得几乎将我震聋。
双脚落上地面,不等麻木感消失我已开始冲刺奔跑。猝不及防下的射击,我在眼角的余光中扫见,不少人还在犹豫应该先阻击我还是先对抗楼上那个把手/雷当烟花放的神经病。而我始终未发一枪,只是全力向着前方奔跑,穿过草地,去追踪那条刻在记忆中的无形轨迹,手刃不曾谋面的仇人。
“離れないで!離れないで!”优君求我不要离开,竟自离去。我又一次被抛弃了。死亡将我同亲爱的人们隔开,狠狠遗落在世间,
“左边,跑过三个墓碑,去老橡树的上面。”耳机里miwako为我导航。在走廊上她要我走,现在她支持我。我真的相信这个人工智能是有生命的,她理解我所有的情感,也对优君矢志不渝。为了复仇,她不惜违背导航员的使命,将计算好的狙击者可能存在的方位传达给我。
“ありがとう、ミワ!”我用日语致意。她回答我:“優一のために!”
为了优一,我,我们,宁愿一错再错!
迅速攀上指定的橡树,我在粗壮的横枝间搜索,右眼毫无妨碍地将目距范围内的一切都扫描进数据库中,传送给miwako。
“少了一片叶子。”我发现了一条叶柄上的细微缺失,“所以你是对的miwa,就是这个方向,只是还要再远一些。”我举目望去,视线穿过枝叶落向公园的围墙外,街对面两层小楼的书店后方,有一栋十二层高的旧写字楼。
“七楼以上,不超过十楼。”
听完miwako的结论,我径直在树枝上跑跳,从枝叶间冲出来,越过公园的围栏,凌空降落在冲锋车顶。没有料到会有人从树上跳下来吧?抑或对己方的包围太过自信,车下站着的特警们都有瞬息的错愕,随即端起枪,用连绵的子弹向我投来欢迎的祝词。
跃下车顶的同时扔下一枚手/雷,我又一次在爆炸声中不顾一切向前。身体、四肢不间断的有痛感传递进大脑,应该是中弹了,或者连续无保护措施下的高处降落伤到了肌腱和骨头,这些我都无所谓。我是C+呀!没有打在要害上的伤口都会好的,子弹留在身体里被肌肉包裹也没有关系,骨头长歪了也没有关系,只要还活着,我绝不停下。
“那混蛋早跑了,连弹壳都会捡干净。你去了也什么都得不到!”
百得胶冲我吼过的话,我知道,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事实。但我必须去那个地方看一眼,站在那个窥伺者曾经静伏的位置眺望那座埋葬了我伙伴们的老宅邸,将这一枪的距离永远刻印在脑子里,死都不忘记。
身后枪声不绝,但奇怪,起止的方向却改变了。耳机嗡嗡,传来低沉稳重的男声。
“其他人已接到,我们在你后面,两清了!”
远处依稀有直升机螺旋桨呼啸,我乐观地相信那是计划中在宅邸屋顶上接应的鹫骐的飞行员,我最后的伙伴,玛斯和百得胶终于暂时摆脱了危险。姚哲的支援冲破了军警的火力,依约来到。
“不,铁桥,我欠鹫骐一个人情。活着的话,我会还的。”
铁桥居然叹了声:“真的很想被你欠一次!可惜不是今天。”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却猛然听见身后轰鸣的引擎声。
“蠢货,你跑得过轮子吗?”
不得不说,警车打横碾上人行道把我顶在引擎盖上的时候,真是疼死我了。可我就是很开心啊!看见驾驶座上的百得胶、副驾驶的盖伊,还有横在后座上半死不活的玛斯,我几欲欢呼。
车门打开,百得胶下来二话不说又抽了我一巴掌,然后给了我一个熊抱。
“你背上插了块玻璃嗳傻瓜!一块匹萨饼那么大,十二寸的六分之一,啧,流的血可比司碧德那死鬼多多了。”
说实话,我都没意识到什么时候受的伤,但百得胶招呼都不打就把玻璃拔出来,登时让我疼得几乎背过气去。
我打赌,他绝对是故意的!
然而我倒吸口凉气,抚着引擎盖缓了缓,绕过百得胶又开始奔跑。
写字楼的入口就在前方不到一百米,无论身后是否有支援,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无论枪手是谁,能否有线索,这个晚上,我必须亲手结束。
司碧德跟着我跑,让我负责七楼和八楼,自己冲向了九楼。我听到了手/雷的爆炸声,不止一下。事后他跟我解释是以防万一,但谁都清楚,他纯粹厌恶那个地方,借口破坏。
不出所料,我们一无所获,守在门口的盖伊和玛斯也没有等到任何可疑人物。只有七层的一扇窗户留有一道缝隙,窗帘打开了一半,长长的写字桌横着推靠墙边,桌面三个角上有三个圆点形状的压痕,似极了支撑的脚架。一切都有迹可循,线索可疑得那样刻意。
这是敌人的宣战!
我仍旧不知道真正的对手是何方神圣,但我可以坚决地活下去了。为了找到他,也为了活着,成为他的眼中钉。
这一夜,落幕!
窗帘被拉起的瞬间,阳光刺痛了我的左眼。
手被温暖包围,是秦妞小小的柔软的手掌。
“多久?”
她是问我在阳台边坐了多久。每回被噩梦惊醒,我总是很难再入睡,就到起居室这一角来等天亮,一坐几个小时。
望着秦妞眼中的忧虑,我报以微笑,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
“天气不错,出去吗?”
秦妞想了想,捧住我脸颊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笑嘻嘻点了点头,随后欢快地跑去洗漱了。
陪伴我时日已久,她习惯了我的避重就轻,也学会了一笑置之。她总说我是她的依靠,但其实,没有她支撑我生活的悲欢,这七年,我便只是行尸走肉。
劫后余生的最初,我一直疑惑司碧德为什么当着大家的面说出秘密,却又单单托付我一人。我潜回天刑队最后的秘密据点,在miwako的帮助下重新唤醒叮当,告诉她一切。
“是嘛,他果然没能回来!”叮当金色的额发垂挂下来,挡住了碧海深蓝的眼珠,“如果他这样说的话,那么这个就可以给你了。”
一通视频留言在房间墙壁的大屏幕上被点击播放,画面里出现了司碧德。
惯例的,遗言的开头总是深深致歉。司碧德对着镜头说话的样子真是腼腆,我猜一定是叮当在对面认真地听着。不管怎样,他还是将要紧的内容全都说明白了。因此我也知道了迈雅尔死前不止把名单备份交了出来,同时还说出了我义眼里埋藏的另一个秘密。
“眼窝中有两份数据,一个是名单,还有一个是DNA图谱,那个孩子的。这是你确认他真伪最有效的方法。此外,迈雅尔还很肯定,那孩子跟你和优一一样,是亚裔的。”
于是我懂了司碧德的决定。那个孩子消失了,在到处都是长老院和“布衣社”密探的世界上,彻底藏了起来。如果这世上还有地方是这两股势力的权限触及不到的,除却天上地下,或许只有我此刻所在的这座城市——新筑。
三佬们拒绝华夏的吞并,以联邦的形式独立自治,这里就是一座城中之国。
“我们只是继承者而已。”原彻这样告诉我,“几代人数十年的努力才有了如今的新筑,他们选择将这份权力交给三佬,我们就不能在子孙后代面前丢脸不是么?”
所以我可以安然躲在这里用邓寄川的名字继续生活,芝加哥的通缉令冲不破城市的壁垒,我们以逃犯的身份流亡至此,却开始学着做人。
罪孽是不能被洗清的,我们将用余生赎还。
于是啾啾真的去了“十方”当极端地区特别押运员,冰天雪地狂风卷黄沙,一切人迹罕至的地方都要去,每年数次在枪林弹雨中穿越战区,常常九死一生。玛斯不当军人了,跑去加入了消防队,救死扶伤。至于百得胶,他停不下来,不能安静地呆在一个地方缅怀过去,他走了,在地球上任何有女人的地方流浪。这是我唯一感到遗憾的,天刑队的存在对我来说已经如家庭一般,司碧德是大家长,我们每一个互为兄弟姐妹。最后的最后,我想家人们都在一起。
“他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标了。”盖伊仿佛比我看得更透彻,“他在濒死之际被人赋予一个说不上高尚,但很有趣的使命。天刑队不存在了,赋予他使命的人也消失了,他现在的状态就跟当初在海边一样,溺水、寒冷、绝望。离开是对的吧!再去找找新的意义,找不到,也不想死在你们面前。在你们心里留下一个他还活着的猜想,这家伙是个好人呐!”
我看着这个在新筑如愿以偿开始新生活的前任警官,被他的笑逗得泪流满面。
总有人得到幸福的结局。我很高兴盖伊和克拉拉成为新筑的新移民。参加他们的婚礼,看着他们的女儿出生、长大,生活的一幕幕,都是具有实感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感谢秩序的打破和重立。
曾经无数次咒骂那个将我带入混乱的夜晚,咒骂苹果派,咒骂世上所有的熊孩子。回到新筑来以后,我严重失眠,精神崩溃,强迫症到了会去数秦妞的睫毛,背古文都不能帮助我平复。最后原彻给了我一枪麻醉剂,将我盛入棺椁中埋入地下两米深,只用一根通气管道维持我的生命。
没有人来跟我解释这一切的原因和意义,任由我躺在黑暗逼仄的长方形箱子里陷入绝对的幽静。从暴躁到哭喊,最后筋疲力尽脱水出现幻觉,却在数心跳的时间里归于平静。原来活着是不可能绝对无声的,永远有一种声音伴随左右,生命的脉动,心脏在胸腔里起搏,每一下都振聋发聩。
在医院醒过来,秦妞告诉我,我被埋了整整六天,继续缺水下去,我也许撑不过二十四小时就会死亡。原彻决定让我“还阳”,只是因为通过棺木中的窃听器听见我在数数,昏迷中也要梦呓着数自己的心跳。
“记住这个新秩序吧!”原彻俯身在我耳边,似乎是聆听,“心脏还在跳动,生命就没有被打乱。今天心跳很有力啊!”他起身看着我,眨了下眼睛,笑了,“欢迎回来,小川!”
那一天,我忘记了儿时背诵的所有古文,我不再需要。
嗡——嗡——嗡——
移动终端蜂鸣起来,正好响了三下。
“是原先生。”miwako替我接通了电话,她总是贴心地等它响三次。
其实对于这个人工智能肯屈尊成为我的家用操作主控,我挺意外的。都是失去了原主人,叮当的情感模式就极端了许多。她把系统锁死,启动了格式化,将自己分解成了不可还原的破碎二进制码。若对比人类的话,那就是自杀。Miwako很明确地告诉我,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叮当这个人工智能了。她死了!
Miwako却安然待在优君留下的电脑中,直到我心理平复过后开机唤醒她。
“优一没有给过我那种指令,以我对他的了解,也不会存在那种指令。”miwako很认真地跟我解释自己接纳我为新主人的原因,“我在叮当的系统里沉睡了将近五年,但这种沉睡跟人类的睡觉是不同的,我依然可以接受来自外界的信息,进行人格成长。我觉得同你合作,优一一定会很高兴。你是他最爱的亲人,也就是我的亲人。我们都爱他,对吗?”
听一个人工智能这样说有点儿别扭,可又很合情合理。我想我可以试着不把miwako当一个程序看。她是优君创造的,有情感上的生命力,那么我愿意承认她是活着的,是优君另一种形式上的生命延续。虚拟也真实,相同又不同,我如此看待miwako这个人格所体现的人文意义。
也或者,其实我只是觉得她很像优君吧!
“早,学长。”
我没有继续使用免提。大早上打电话给我,这不是原彻会做的事。除非是“新筑要完了”这类,十万火急。
“考核开始了。”他说的是“十方镖局”惯例的选拔考试。以往都是公司内部编排,今年黎小薰有大动作,找了翙巢做支援。
七年来,我一直为霍鑫的治安局工作,编外,在秘密集训地替他训练特种部队。原彻因为与十方的合作而来找我,这一个大圈子绕得十分莫名其妙。
“听小望说,三金哥已经同意把‘马后炮’拨给你们了。”马后炮是新型便携式火箭炮,可以穿甲,还在等待批文,目前不能进行公开的售卖交易。霍鑫代表政府官方,有渠道可以提前秘密购进。
原彻很少见地沉默了,让我感觉他在犹豫。
“我想你必须来一次。”原彻的话里透着凝重,“有个人,或许……”
语焉不详,欲言又止,今天的原彻确实反常得很古怪。
刚想追问,突然间心头一激灵,我问他:“有个人?什么人?”
原彻深呼吸,慎重道:“年轻人,七年前还是个少年,十四年前只是个小孩子。他是C+,但,跟我们不一样。”
我立即明白他要表达什么。
黎小薰将司碧德的遗言也告诉了原彻。她答应过守口如瓶,就像姚轲答应不与姚哲吐露半个字。七年前在芝加哥乔迪公园旧宅邸封闭的厨房里,来自新筑的黎小薰、姚轲、许天阶,和来自天刑队的百得胶、玛斯、我,加上一个警官盖伊,一共七个人听到了司碧德的遗言。
这世上只有我们七个人知道进化基因的存在,我们互相约定起誓,只由我来完成这个追杀令,其他人必须保证不再有第八个人知道这件事。
我们想最大程度保留那个孩子的生存权。怀疑和恐慌,会抹杀一切世间对他的正面评价。
可是今天原彻知道了。因为那个孩子出现在了黎小薰的面前。
“薰姐跟你讲了多少?”
原彻顿了顿,蓦地笑了:“她只是叫我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你刚才的话而已。看来你有必要跟我好好解释一下了,小川。”
通话中断,我转身看着阳台外照进来的阳光,和煦的金色还不十分刺眼。
多好的早晨!
但我隐约觉得,生活马上要陷入新一轮的无常了。不过首先,我得先给自己的学长编个故事才行啊!
编故事?算了,我还是找miwako帮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