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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散万千痴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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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轩本就高大,此时为了甩开我走得更快,转眼就消失在蒙蒙细雨里。我懒得跟,索性将桃花冠带在头上,闲庭信步,一路欣赏满园桃花,快到饭厅时居然见他等在门口,一旁是诚惶诚恐的凝香。
他的眼神掠过我的脸落在花冠上,无不厌恶地道:“明轩只道公主身为皇族,所受家教应比普通女子更严。”
他这是在怪我不守妇道,随便收下未婚男子的礼物。前世的他行事虽狠辣,却从未象这般对我恶语相向。我又好气又好笑,反唇相讥道:“将军不也收了史郡主的荷包?檀香味熏得本公主头疼。”
史娇娇在皇宫内拦下明轩时手一直放在背后,显是拿着什么不宜被人瞧见的东西。她喜爱檀香是宫里出了名的,明轩一出现我便闻到他一身浓烈的檀香味。痴情女子能送给心上人什么物件,我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
明轩微微一愣,不知是被桃花映衬的还是真的有些脸红:“她一个单纯的小姑娘,辛苦做了礼物给我,我怎好不收。”
单纯?小姑娘?我在心里冷笑,却也不想多惹是非:“原来将军是不得已收下的,那么平阳也是一样。”
我侧身从他留出的空隙中挤进饭厅,两名久候多时的小厮忙将扣在碟子上的瓷碗一一翻开。我扫了一眼桌上熟悉的各式菜式,诧异问凝香:“不是说有酒煮青口吗?怎么没见到?”
凝香低头,我想起她与我一样才刚来将军府,内院的杂事定然是不好插手,便望向明轩,一个将军府的小丫鬟正在给明轩打伞。他站在伞下不痛不痒地道:“公主请先用饭吧。明轩尚要和各路参将商讨平叛事宜,恕不奉陪了。”
什么商讨平叛事宜,其实是不愿同桌吃饭罢了,这种时候明目张胆地与各路将领议事,那简直是举着灯笼让别人来怀疑自己聚众谋反。他的各种推搪我早就见怪不怪,心里只惦记着那盘出名的水煮青口,转头问凝香:“晚饭谁做的?”
“回公主的话,是公主府过来的陪嫁厨子所做。”
果然不是雪姨做的。明轩虽恨轩辕家入骨,却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更未有在物质上亏待过我,给不给我做菜这种事必是雪姨自己的主张。
其实若不是史清来看我,我压根不知道雪姨做得一手好菜。记忆中,她是家宝的贴身保姆,每次我与家宝玩耍时她总是冷冷地在一旁看着,从未向我请过安。那时我只当她是受了明轩的警告才不和我说话,没想到她原来是如此排斥我。
琉璃窗上有一道雨点汇集成的纤细水柱流下来,看来这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明轩已跨进雨里,身后的小丫鬟忙不迭地跟上。他的步子很急很大,那小丫鬟几乎要奔跑着才能追上。我远远瞧着她举得歪歪斜斜遮不住任何人的伞,心里也有些歪歪斜斜七上八下起来。
看他走得那样急,想必是赶着去看家宝。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我每日都在试图忘掉明轩,却在每日夜里梦到家宝惊恐而忍耐的眼神。那是六岁孩童不该有的忍耐,一遍遍将我打入万丈深渊。
记忆里再有三天我便能见到家宝,一定还是那副伶俐聪明、故作矜持的样子。那是重生以来我日日企盼的时刻,此时瞧着雨中那把摇摇欲坠的小伞,不安、恐惧全都涌上来。我想抓紧那双小手不放,但若我失败了怎么办,若最后握在我手中的依然是那只被冰冷湖水泡肿的小手,我该如何面对?
“将军,怎这么久?贤儿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得想要自己出来找你。”
“我不是说过让她安心么,她腿脚不便,在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最是要注意。你这又是做什么?把家宝抱出来淋雨么!”
远远传来一个带着童贞的沮丧声音:“轩叔,娘做的风筝……”
我正准备坐下吃饭,听到这声音象中了雷般跳起来,呆愣了片刻,提起长裙推开在一旁服侍的凝香便向雨里冲去。
纷乱细雨里,明轩、雪姨、还有两个打伞的小丫鬟站成一堆,我一眼便瞧见雪姨手里抱着的那个淡青色小不点。他手里拿着一只沾满泥水的破败风筝,眼泪在黑白分明的眼眶里打转。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小人儿面前,心口象有一只小锤,每敲一下就敲出一把叫人心酸的回忆碎片。
“侄少爷总闹着要找夫人给做风筝,可是夫人如今……”雪姨抹了把眼泪,抬眼见我走来,立刻揽紧家宝,低下头侧身站到一边。
明轩一心都在家宝身上,并未留意身后的我。他从雪姨手里接过家宝哄道:“轩叔给你做,我们一起做,做很多很多风筝,涂上各种颜色,等天好的时候让它们一起飞。”
家宝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那也没有娘做的漂亮。谁都没有娘做的漂亮。”
众人都沉静下来,我听到自己略微发抖的声音:“我……我也会做。自然没有你娘做得那样漂亮,但我会做很大的风筝,比一个人还大,可以飞得很高,高得能和住在天上的人说话。”
明轩猛地回转头,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说话。
家宝正瞪大了眼盯着我瞧,眼眸清澈得一尘不染,小手因为怕生牢牢抓住了明轩的肩膀,许久才鼓起勇气说:“你一定搞错了,风筝不会说话。”
“但你可以和风筝说话,风筝会记着。”我庆幸此时的雨已经下大,掩饰了我脸上的泪滴,“风筝到了天上就会把你的话带给住在天上的人。”
“我娘就住在天上。”家宝提到娘亲时瘪了瘪嘴,忍着没有哭出来,但声调终究是变了,“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总得告诉娘是谁帮我做的风筝。”
“平阳,我叫平阳。”我隐去了姓氏。我为自己的姓氏感到羞愧。
“你和我一起吃饭好不好,我告诉你怎么做大风筝。”
家宝眼神飘忽了一阵,终于摇了摇头道:“贤姨还在等我,她这几天不舒服,我要回去陪她的。”
我很是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前世我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月,自以为对将军府已了如指掌,却从未听人提起过“贤儿”这个名字。听雪姨和家宝的口气,这人似乎对明轩还颇为重要。
明轩将家宝递到雪姨手里:“孩子不能饿着,你们先回去用饭不必等我,我尚有些事要和公主谈谈。”
雪姨斜斜瞥了我一眼,冷声道:“贤儿若是想出来,我可拦不住。”
明轩微微一笑:“让她放宽心,我和公主谈完自会去看她。”
明轩的意外决定并不让我觉得欣慰,相反,与家宝的见面将我密密缝好的伤口重新撕开。我心情极差,一点胃口都没有,与明轩僵持在饭厅门外,无不嘲讽地问:“将军公务繁忙,终肯‘施舍’一点时间给平阳了么?”
“是有一些事情想请教公主。”
他回答得不卑不亢,这让我更为恼火:“将军不是有要事和参将们商讨么,我倒不知道将军的参将中还有巾帼。”
“你是说贤儿?”他居然笑了笑,“她是我的侍妾。怎么,公主之前没有把将军府的人调查清楚么?”
我愣愣地望住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其实王公贵族的公子们十二、三岁时便会有侍妾,二十岁前便会定下正室,象明轩这样二十三岁上还只有一名侍妾的已经算是特例了。
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指尖带过一道潮湿的凉意。身后凝香打了个喷嚏,我才想起她为我打伞的这阵功夫,自己已淋得半湿。无奈只得入了饭厅,明轩在我对面坐下,隔着两臂宽的圆桌,我觉得他既遥远又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你们都退下吧。”
下人们最是敬畏他们的将军主子,转眼没了踪影。凝香不放心地看了我几眼,才慢慢退出饭厅,关上了门。
“公主曾说过,嫁入将军府并非公主本意?”
他开口便是这样令人难堪的问题,我觉得嘴里酸苦,夹了一片糖藕送到口中。他并未追究这个问题,只谈谈地继续问道:“那么公主的本意是谁?”
我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明轩憎我,万万不可能因我痴恋他人而呷醋。而他更不是喜欢刺探旁人隐私的无聊之人,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深意,问这样的问题只有一个原因,他已开始考虑史清开出的那个条件,甚或想超出史清的期待,给他更多。
我觉得浑身都在收缩,刚夹起的一片糖藕掉在桌上。原以为只有皇兄皇嫂当我是颗弃之也不值得可惜的棋子,没想到明轩也会这样,甚至真的准备用我来做交易。
“公主在害怕什么?”他的眼微眯,手指在桌上轻叩。每当他这个样子的时候,心里必定在打算着什么。
我勉强收回微微颤抖的手,讥笑道:“将军多心了。大周国的女人无论贵贱,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将军这般问法,若传了出去让平阳如何自处。”
“轩辕平阳!”他起身一下按住我正在收回的手,“你究竟在演什么戏?”
我吃了一惊,他极少显露自己的情绪,若我真是皇兄的心腹,他这样岂不是打草惊蛇?
“平阳早说过了,平阳与将军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夫妻,身为大周国的长公主,我已退到极限,将军因何还是不信?将军又在演什么戏?”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咀嚼着这句话,慢慢放开了我的手,忽地低头笑了笑,似在自嘲,“吃饭吧。”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因何而怒,又因何而笑。
“我骆家世代为将,骆家子弟的骨血洒遍大周国大江南北。家父早逝,我十六岁便从军随兄出战。我本有六个哥哥,如今只剩下我。这几年来战火不断,明轩不孝,只因忙于战事至今未有一子,而每次出征都不知是否还回得来,家宝算是骆家唯一的骨血。”
他娓娓道来似在自语,我捏紧了五指,心里不断对自己说:他这是在演戏,是在演戏。
“正因如此,明轩不为玉碎,只为瓦全。”
他的声音异常苍凉,若不是有上一世的经验,我几乎要信以为真。明知他在演戏,仍止不住心里疼痛。他极力维护家宝,我何尝不是。身逢乱世,我与他之间的隔阂深入鸿沟,我们站在两端,即便心里有着共同的愿望,也难以同心协力。
“将军如此想甚好。平阳自问从未伤害过无辜,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