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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不识故人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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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妮子,越来越放肆了!其实我并不怕被皇嫂发现,做贼心虚的是她,我们这般躲躲闪闪的,倒象是我做了什么失德的事一般。心里才骂了几句,就听闻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想必是皇嫂来寻小倩。
“贱婢!让你在这里守着,却怎的睡着了?”
“哦……啊?娘娘!娘娘饶命!奴婢也不知怎的竟会睡着了,想是昨夜睡晚了的缘故,奴婢也不想的,娘娘饶命啊!”小倩的声音初始懵懂,象是才醒来的样子,到后来惊惶恐惧,竟是哀哭不止。
我暗暗叹气,皇嫂的手段比皇兄还狠辣,难怪小倩怕成这样。回头对凝香竖起大拇指,果然是大内第一高手的女儿,无论是把人打晕还是弄醒都做的干净利落,难得的是还能把小倩醒来的时间掐得刚刚好。
晚宴时不见小倩,不知受了怎样的重罚。我心下愧疚,如果不是我好奇,她也不至于如此,下次进宫时定要找个借口赏她一支上好的高丽人参。
这一晚的家宴当真是无趣得紧。皇嫂从头到尾都绷着一张刻板的笑脸,但时不时恍惚的眼神却泄露了情绪。我在凤辇内精心准备的数套说辞只用了一半,战斗力下降一半的皇嫂让我颇有些遗憾的感觉。
这让我更加好奇那个面首,这样卑微的身份,却有胆量有手段将皇嫂整治到这般地步,可敬可佩。难道……是皇嫂动了真心?此事若传出去当真让轩辕氏颜面扫尽。但回想过去几十年,皇族的丑闻还算少么。
皇嫂的思绪又不知飘到了哪里,夹着一块松子鱼望着烛火发呆。我摇了摇头,既然这次她不在状态,未从我这里套得半点口风,那么定然还有下一次家宴,我又何必在此耗费精神。
正想着如何找个借口早早告退,皇嫂的眼光向我扫来。
“听说妹妹与镇国将军的侄儿甚为投缘,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心里一惊,前一世直到明轩叛变前十日,皇嫂才派人拿着皇兄的手谕来将军府接走家宝,难道说这一世她竟要将此事提前么?我与明轩并无破绽,她这样做难道不怕激怒明轩?
不等我回答,皇嫂身边一个贴身侍女已忙不迭地答道:“娘娘人在宫中难怪不知,那骆家宝的名字在京城里可是人尽皆知,不但人长得俊,而且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小小年纪便打得一手好拳,镇国将军视其如子呢。”
我更是吃惊,这番话分明是事先准备好的。明轩对家宝管束甚严,一个六岁孩童的名字怎可能人尽皆知,而她一个侍女如果没有得到暗示,又怎有胆量在我和皇嫂之间插话。
“原来如此,说得本宫也想见见这位小英雄了。”一向讲究礼数的皇嫂对那宫女的失礼不但不怒,反而笑盈盈地瞧着我。
我被她瞧得一颗心直跳,接近家宝的意思已显而易见,我若找借口拒绝,必惹皇兄皇嫂起疑,若是敷衍地应承下来,以皇嫂的为人,必会乘胜追击,直到定下家宝进宫的具体时日来方会罢休。
“让姐姐见笑了,我原也从未见过这孩子,只是与他一起放了一回风筝。他是骆家遗孤,我既入了骆家的门,自是要帮明轩好好照顾这孩子的。”
我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想对策,目光在皇嫂和侍女们身上一一转过。转到一侧时正看见张嬷嬷躬身站在下首不远处,探头探脑地朝皇嫂张望,象是有什么事要禀报。此时皇嫂装作饮茶,眼角余光却停在我身上,并没看到张嬷嬷。
张嬷嬷想是刚从外头进来,并不知晓皇嫂问了我什么,迎上我的目光时讨好地笑了笑。我心中一动,端着茶碗轻咳了几声,皇嫂愕然抬头,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立时沉下脸。
“我与平阳妹妹好容易聚一次,相谈甚欢,你来做什么?”
与我相谈甚欢么?我无声轻笑,低头继续喝我的茶。
张嬷嬷忙磕了个头,道:“回娘娘,将军府差人来,说带了将军的话来要当面和公主讲。”
这回轮到我愕然抬头,平日里就算我有重要事要找明轩说都难找到人,他这个时候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我说?
“怎么不早说?快快请进来。”皇嫂的面皮有些僵硬,想是在极力掩饰心中的不快。
张嬷嬷赶紧磕了头转身出去,须臾便领了个小丫头来,我认出她便是初次见到家宝那天替明轩打伞的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匆匆瞥了我一眼,立刻低下头,脸颊上红了一片。我心下好笑,却也不便发问,只有摆出公主应有的矜持样子,继续慢条斯理地喝茶。
“镇国将军有何事让你对平阳讲,就在这里讲吧。”
那小丫头又瞥了我一眼,脸色更红,低头憋了半晌也不说一句话。
皇嫂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又道:“都是一家人了,没什么可回避的。”
我心里冷笑,什么自家人,不过是怕明轩和我之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罢了。
小丫头的脸色已红透,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一字一句大声道:“将军问公主,今晚几时回府,将军好生思念。”
那“思念”两字最为大声,回音在厅堂四壁上来回撞了数次才消停。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忙用袍袖按住了,硬生生将茶水咽了回去。虽然明知道这是明轩故意做给皇嫂看的,但侍女们隐忍的吃笑声仍让我觉得好生尴尬。
但明轩这一招终究是解了我的围,我故作羞涩不已,匆匆向皇嫂辞别。皇嫂自然是礼节性地再三劝留,我自然是礼节性地再三婉拒。至于家宝入宫的事,皇嫂自然也是不便再问了。
漫步在皇宫的雨花石路上,我遣走了皇嫂的随从,让小丫头先行回府回话,自己却带着凝香朝后花园走去。我要去看看那个让家宝断魂的荷花池。
“公主,将军还在等您,您这是去哪儿呀。”凝香忍不住问。
我横了她一眼,凝香瘦削的双肩颤了颤,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跟在我身后。
其实明轩的伎俩虽有些无赖,却也让人佩服他的心机。本来催我回府就容易引人生疑,思念妻子的话更不便在人前提起,他却叫了个不会说话的二愣子丫头来,又料定皇嫂定然好奇他与我之间的私房话,逼着二愣子丫头当众说出来,最后轻轻巧巧地便让皇嫂主动放我回府。这份识人术和利用人的手段当真是厉害。
“那丫头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我问凝香。
“她叫二丫。”
我险些笑出来,这名字是二愣子丫头的简称么?
凝香接着道:“她是个孤女,从将军老家来的,听说祖上曾于骆家有恩。她家祖祖辈辈都是厚道人,从未收过骆家一金一银,只她爹爹临终前交待她来找将军,请将军赏她口饭吃。”
她撇了撇嘴又道:“寻常主子挑人总是挑聪明伶俐有眼力价的,咱们将军呀偏偏找个最笨的做贴身丫鬟,平日里得空时奴婢想找她说说话都是对牛弹琴……”
“多嘴!”我皱眉,“只问你那丫头名字来历,哪来这许多废话。”
凝香迅速低下头,沉默许久小心翼翼地道:“公主,你……您变了。”
变了吗?也许吧。从前的我怎会这般训斥她,虽然与她无话不谈情同姐妹,却也养成她恃宠而骄的性格。但若是她也和别人一样带上面具,事事斟词琢句,我就真会喜欢吗?
我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这便是将军的高明之处,身边既要有聪明人,也要有笨人,因为有些事聪明人不敢做,笨人却敢。”
就象皇帝身边有奸有忠、有贪有廉一样,各有其用。等到明轩叛离,带走一帮部下后,皇兄身边的忠良便寥寥无几,大周气数将尽,回天无力。若皇兄皇嫂还有一点清醒,就该笼络骆家、扶植忠良,待叛乱平息后再设法平衡骆家的势力。可惜……
我遥望出现在前方的荷花池,恍若隔世。
皇宫后花园本建在一方天然奇泉之上,池水一年四季保持温凉,一到晚间,水雾袅袅自池面升起,越积越厚越升越高,到了清晨,浓浓的雾气在水面上足有一人来高,直到正午时分红日高照时才完全散去。这样的雾气最养荷花,因而虽是在北方,却每每能在夏日里目睹“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况。而据说也正是这雾气,要了家宝的命。
我步履沉重踏上池边石亭的台阶。此亭用一百八十块大理石砌成,石面打磨得如同镜面一般。这些石头是皇兄击败宁氏一族后对方求和时送来的贡品之一,听说皇嫂也曾是这些贡品中的一项。若不是皇兄对皇嫂一见倾心,以皇兄那时的个性,是定要将宁氏灭族的。
这一百八十块大理石洁白如玉毫无瑕疵,且质地坚固细密,是以一晃十年,此亭仍如同新的一样。皇奶奶曾经最爱坐在这里欣赏一池荷花,她退隐归来坡后,此亭便成了皇嫂的专有地。
我面对荷花池缓缓坐下,一方池水尽收眼底。此时池面上雾气蒸腾已漫过池边的围栏,听说皇嫂便是坐在这里,看到家宝挣脱小倩的手跑向荷花池围栏处的雾气里。小倩和侍女们追上去时家宝已不见踪影,不多时就听到落水的声音。那时雾气正浓,三尺之外的景物已看不清楚。待找到家宝时,他已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具尸身。
消息传出来那天,明轩是提着剑来找我的,我还记得被冰冷剑锋抵住咽喉的感觉。明轩的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分辨,他说家宝不可能淹死,是我和皇嫂合谋将他害死的。
我那时以为他伤心过度才说出这样的话,现在想来,既然家宝深谙水性,浅浅一潭荷花池又怎能淹死他。谋害他之人定是利用池面上的雾气作掩护,将家宝推入池内再强行将他溺死,而后借着雾气遁逃。
若果真如此,那么杀人者必须对皇宫极为熟悉,或是有宫人做内应,掌握皇嫂每日的行踪,在皇嫂携家宝到来之前便埋伏在雾气里,否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过皇嫂侍卫的耳目。
自归来坡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谋害家宝的动机不外乎私仇公怨这两样。
私仇的可能性不是没有。骆家世代为将,不用说战场上杀敌无算,就连军前斩杀的违纪将领士兵也不在少数。但为了报仇专程潜入皇宫杀一个小孩子,这不合常理。想报仇可以去将军府门口守着,或者成为将军府的奴仆混进去,这比进入皇宫容易得多。
如果说是因为公怨……我心里一阵阵揪紧,杀家宝的后果只有一个:逼着明轩彻底和大周决裂,一心一意推翻大周朝。这件事有可能是叛党忠武侯所为,也可能是大周内贼所作,甚至有可能是史清。
上一世的明轩最终没有和史清结盟,而是投靠了忠武侯,难道也是怀疑史清和家宝的死有关么?如果真是史清的人杀了家宝,我又怎么能够原谅他,我又怎样去面对他,如皇奶奶交待的那般去拉拢他,我做不到。
我闭上酸涩的眼,年少时最好的一帮伙伴便是包括皇兄在内的哥哥姐姐们、明轩还有史清,如今哥哥姐姐们被皇兄杀了个干净,明轩与皇兄反目,如果史清也……
思绪被自远而近的叫喊声打断,听得是宫里的护卫在喊:“陛下有令,凡无陛下手谕者,见者立斩!”
我手抚皱成一团的眉心,皇兄这又是在发什么疯,皇宫内持手谕行走的只有被召见的大臣,难道连宫女太监见了都要杀么。
杂乱的脚步声顷刻便到跟前,接着颊边感到一阵劲风,我知是凝香闪身挡住已来到我面前的侍卫。
“长公主在此,尔等放肆,还不快快跪下!”别看凝香平日里细声细气的,关键时候却不输须眉。
我睁开眼,拍了拍凝香的肩,示意她让开。一名带刀侍卫单膝跪在石亭的地上口称“公主”,行礼行得毕恭毕敬,但右手始终不离刀柄,眼尾余光在我身后左右扫来扫去。身后是他的手下,十来个皇宫护卫,个个手持火把低头跪在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