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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另一个世界里你们会幸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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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枫华谷停留了一段时间,打算看完这一季的红枫。我每日在不同的地方转,也正因为此,我意外地发现了隐藏在深林中的一座小屋,和小屋外的一座坟。好奇心促使我凑过去看,发现碑上只有四个字,唐微之墓。
唐微?我心底一动,这不是枯矾原本的名字吗?她好端端……呃,她的尸体都在桓师兄那儿,这儿怎么会有她的墓?而且谁又会为她立碑筑坟?
小屋的方向突然传来开门声,我看向声源,一个高挑的男人端着几盘新做好的菜往我这边走来,看到我在那里站着,眉头微蹙。
“你是谁?”
“……我路过。”
“那你怎么还不过?”
“呃……这就走,这就……”
我忙不迭地向后闪去,不过没走多远,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不近不远地看着。
男人知道我没走,但是赶我走这件事应该不比他祭拜这座空坟更加重要,他便没有理会我。他弯腰把饭菜放到墓碑前,又转身往屋里走,不多时端出一碗汤和一叠甜点,也放到墓碑前,随即盘腿坐下。
我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他时断时续的话:“微微,今天是你的生辰,大哥我做了你喜欢的菜,你多吃点儿……点心少吃些,下面有大夫吗?小心坏了牙没人治……等会儿我就给你捎点儿钱来,你在下面也请朋友吃一桌……你从小不爱说话,朋友也没几个,大哥没下来陪你你就自己多交几个朋友,就不难过了。”
男人的语气格外地轻柔,好像生怕吓到了谁。我站在那里,听他絮絮叨叨地对着这个空墓说了好半天话,最后静默地坐着,背影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后来我忍不住走上前去:“你是不是叫……唐初?”
男人目露凌厉,咔嗒几响不知从哪儿取出了千机匣:“你是何人?”
我很费力地向他解释了我的人畜无害,很脱力地让他相信我不是带有什么目的的人,真的只是路过……要一个刺客相信其实是格外难的,不过他后来终是信了,还请我去喝了茶。我其实很惊喜,我居然在这里遇到了枯矾的哥哥,那么如果我能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的话,桓师兄的故事就会更加完整了。
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终于让唐初说了关于枯矾的事情,关于,她回唐门,然后死在路上的全过程……
唐初是真的病重,枯矾从万花谷出发快马加鞭回到唐门,换了唐门衣服束了马尾跪在大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终于获准进去。尽管唐初真的身染沉疴,却也没到要见她最后一面的地步,唐门让枯矾回来,九成是要处置了她。
唐初不知道这件事,等枯矾憔悴地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格外地惊讶,然后是恐惧:“你回来做什么!”
他不恨她,她是他的妹妹,被他们亲手洗去记忆送去了明教,后来的事其实都不能怪她,毕竟谁能料到?枯矾也只是被利用了而已……他所有的亲人都死了,只有一个妹妹还活着。他很想她,可是她不能回来,要是回来了,她的唯一结果就是死。唐门将她视为了叛徒,而唐门从来容不得叛徒,背叛的唯一结果,只有死。他宁愿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也不愿意她回来见他,然后去死。
“微微……?”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苍白的脸颤抖着,眼里包着泪水:“哥……”
“微微。”他朝她伸出手,枯矾犹豫地走向他,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她的手很凉,比他这个病人还要凉。“冷吗?”他担忧地看向她。
“哥……我……”
“为什么要回来?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听说你病了。”
“你不该回来的。”
“你不愿意见我……我可以走。”
“我没说不愿见你。我很想你,很担心你。”
“……哥,你不恨我吗?”
“怎么还是个傻丫头呢?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会恨你?”
枯矾跪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他伸手去擦她的眼泪,摸了摸她的头:“过得好吗?”
她使劲地点头:“好……很好。”
“桓昭对你好吗?”
“好,很好。”
唐初动了动嘴唇,没问出“他怎么会让你回来”。枯矾过得不好,否则怎么会这么憔悴,这么苍白,这么瘦。“那就好。”
枯矾咬了咬嘴唇,痛苦地闭上眼,抱着唐初哭得稀里哗啦。他仰面躺在床上拍着她的背,心里苦涩难当。他这是,亲手送她去死么?
后来枯矾去见唐老太太,跪在她面前磕头,求她能留她一命,至少让她活着走出去。一旁的唐傲天冷笑着应了,活着走出去而已,很容易,唐门有的是法子。
唐初在病床上听说这件事,几乎是爬着去见了受了刑出来的枯矾。
她几乎没了人样,却咬着牙往门口走。没有人去帮她,所有人都恨不得上去踩两脚,然而堡主说了,让她活着出去,于是他们就跟在后面看着,看她一脚一个血印,慢慢地往门口挪。
枯矾跨出唐家堡,无数的弩箭就朝她招呼去了,唐初拼了命地去护她,而枯矾毫无反应地躺在地上,喃喃地说:“我把命留给师门了,已经还了……我要回去了,哥哥,既白还在等我……”
唐初脸上泛滥着眼泪:“好,回去,回去找他,哥哥带你回去。”
枯矾摇头:“你别去……他说了,唐门的人,他见一个……杀一个……我……一个人去……”
唐初替枯矾挡了箭,病情雪上加霜,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唐门,而枯矾早已不知去向。后来他因为这件事被逐出了唐门,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因为师门和妹妹,天平倾向了妹妹,唐初一路走一路找,那天下了大雨,他来到了枫华谷,埋葬了唐门数千弟子的血腥之地。
天上炸了轰隆隆的雷,瓢泼的大雨同枫华谷之战那天别无二致,他冒雨寻找着她,几乎都看不清路了。找了不知多久,他终于看到了她。枯矾倒在一棵树下,废人一般地蠕动着,身下是被染红的水洼。他看到她奋力地想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已经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肩膀,她的左手无力地垂着地上,沾满了泥,唯有一只右手扯着一件黑色的衣服想往身上套。他跑过去,认出那是万花的衣服。
“微微!”他将她抱起来,她闷哼一声皱起了眉,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微微!”
她的眼神涣散,吐出一口血:“哥……”
“微微!哥带你去找大夫!”
枯矾气若游丝地躺在他怀里,她缓缓地抬起手:“我要回去……既白……既白在等我……我说过要回去的。”
“回去,我带你回去。”他把她抱起来,那时他的伤还没好,逐出师门前又被废了武功,此刻甚至比普通人都要虚弱,抱着枯矾没走两步就跌到了地上。
枯矾又吐出一口血,剧烈地咳嗽了两下,几乎就看不到胸膛的起伏。“微微,微微你坚持住!微微!”
枯矾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极慢地抹了抹脸。他听到她在瓢泼的大雨里呢喃着:“既白会来接我的……哥,我的脸脏吗?”她的手瘦得几乎只剩下了皮,上头还有衣袖没能盖住的伤疤,全都是在唐门的时候受的。
“不脏。”他咬着牙,忍住了哭腔。她已经没救了,流了那么多血,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血,能染红这么大一块地方?“微微很漂亮……”
枯矾扯出一丝笑容:“太好了……你说,既白他还会喜欢我吗?……像以前一样地……”
“会,他会……”唐初只感到眼泪完全不受控制,所幸雨那么大,没人能看得出他哭了。
“呵……他会怪我的,我弄出了这么多伤,他说不准我再伤到自己……哥,我们先去……医馆……好不好……”枯矾又咳了一声,连声音都咳不出来,只有剧烈起伏的胸口和紧绷的神色在彰显她的痛苦。
唐初把她抱起来,她又吐出一口血,顺着下巴流到领口里,又被雨稀释,化作浅浅的红水落到地上。
枯矾已经不行了,她躺在唐初的怀里失神地看着天空,眼神没了焦距,她努力地睁大眼,无数的雨点落到她涣散的眼睛里,像眼泪一样流下。那双眼睛里的神采逐渐地黯淡下去,她沾着血泥的嘴唇轻轻地开阖,似乎随时都会咽气——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唐初停了下来,枯矾的身体越来越冷,他也已经没有了力气。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双腿一屈跪到了地上,唐初觉得再也受不了了。他紧紧地贴着她的额头,几乎无法呼吸。
“三愿如同梁上燕……”她骨节泛着白,用尽力气也没办法把那件万花的衣袍穿上。他看到她的手从攥得极紧到慢慢地松开,最后滑落在水里,最终也没能唱完最后一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雨大颗大颗地砸碎在水洼中,溅出稀释后的血花。她的眼睛还睁着,看着西南,那里有万花,也有唐门,然而唐初觉得,她看的一定是万花谷。她在等,等着她心心念念的人来接她回去。那个人不喜欢唐门人,所以她拼尽全力地想为自己穿上万花的衣服,她想擦干净脸上的污渍,想抹去浑身的伤……
唐初将她的头按在他的胸膛前,冰凉的手摸到她的脸上滑落的滚烫液体。十四岁执行任务以来就再也没有哭过的刺客在此刻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微微……”
枯矾就这样死在了回万花谷的路上,她没能履行她的诺言,她没能活着回到万花谷,她再没能看到师兄。她用命去赎了罪,却欠了桓师兄一辈子。
枯矾的尸体是被师兄重新挖出来的,她都已经入葬了,结果还是被桓师兄给带走了。唐初说桓师兄看起来像个疯子,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疯狂的人,我深以为然。师兄他……的确像个疯子,还是个清醒的疯子——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这种人。
唐初对师兄和枯矾之间的事不甚清楚,也没有兴趣去了解,按照他的话来说,一切都过去了,人也没了,他了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是个很通透的人,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枯矾没有像她的哥哥一样呢?如果是这样,一切,肯定都是不同的。
这年冬天我回了万花谷,带了些枯矾的遗物回去,原本打算交给桓师兄的,可是我找遍了万花谷都没有找到他的人。他的屋子也空空荡荡的,并且还沾了好多灰尘,像是很久没人住了似的。我去问裴师兄,裴师兄的手顿了顿:“别找了,他在标本殿。”
我又跑去那里,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入口。
“师弟,你在这儿干嘛?”
“师兄啊,这里改建了吗?我怎么找不到标本殿的入口?”
师兄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
“??”
“封死了,进不去了。”
我睁大了眼睛:“可是裴师兄说桓师兄在里面啊!”
“桓师兄的确在里面,没错。”
“……”我觉得我怎么出去了一趟,谷里的人全都开始打哑谜了呢?后来我是问了师姐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桓师兄曾得罪过不少人,那些人说他抓了活人来解剖,这事搅起了漫天风雨,还带了人进谷要行江湖正义。桓师兄冷笑着把标本殿里的标本全部都丢到花海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随后他带着枯矾的遗骨突出还想将他杀掉的人构成的重围进了空荡荡的标本殿,放下了断龙石。不知道什么时候,桓师兄已经将这里改造成了坟墓,他和枯矾两个人的归宿之地。而且,这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我想起我那时还在南诏的深山老林里,所以根本没有听说,等我出来,这阵风雨已经过了,雨过天晴。
来年清明,我带着祭品去祭拜他们,地宫的入口被埋入荒草萋萋,我都搞不清到底在哪里了,只能循着记忆找了个大概地方。后来我们在这里种了一棵红豆树。
我在树苗旁边蹲着烧纸钱,我撕着纸,相信百里之外的枫华谷肯定也有个人跟我在做一样的事情。我对着长势喜人的红豆树,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是说:“师兄,你和枯矾在地下要好好的。”那里总不会有人去拆散他们了,他可以抱着她好好地跳舞,不会有人去打断,可以做喜欢的事情,不会有人去破坏,不会有这么多江湖恩怨,更不会有生离死别。
这日的晚宴,有位师妹举杯唱:“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甜甜的嗓音仿若穿越时空回到了那年,裴师兄说,那年枯矾端着酒杯,羞怯地在春日宴上唱着,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那时他们还在,万花谷的天那么蓝,那么美,一时无殇。而我现在只能在此刻喝着从树下挖出来的醇醪,在心中默默祝福着已经不在的他们,愿君双宿如归燕,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