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劫》琉雾

2、第一章 崇光

　　数日前曾去过一次凡间。驾着滚滚祥云看脚下山峦叠起，集市繁华。一时兴起，便降下祥云，落在某条山路上，隐去原本容貌，化作一名青衣长须的老者，权当来场随性的云游。
　　走出不过数十里，便在棵歪脖子树下遇到个摇首晃脑的道士，道士背挂竹篓，竹篓上插一棍，棍上举一旗，旗上分明写着乌黑的三个大字——“活半仙”。他拦住我去路，绕到我面前打量我：“老人家且慢，且慢。”说罢，再看我一眼，眉头皱起，摇头叹息。
　　我问：“道长缘何叹气？”
　　道长满脸忧心道：“老人家近日怕是会有场浩劫啊。”
　　“哦？这话怎么说？”
　　“我观老人家你印堂之间隐隐发黑，面色晦暗，分明是大凶之兆。”
　　“哦？道长可能算我有何凶兆么？”我勾起嘴角。我一个跳出三界外的逍遥散仙，自己尚且不能算出自身命数，又怎会被凡间的无名小道算出来呢。
　　道士煞有其事地捻手掐算，抚了抚腮下长须，倒真有几分高深莫测的味道：“劫啊，是劫。性命攸关的大劫。本是无可逃避的，不过……”道士斜睨我一眼，止住话题。
　　我暗笑，摆摆手：“人生在世，劫难无数，既是不可逃避，那便由得它去罢。”
　　这下换道士楞了，忙到：“虽是不可避，但是只要老人家舍得出一两银子……”
　　“罢了，罢了，由它去罢，由它吧。”说罢，便在道士愕然的目光中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鄙仙不才，道号崇光真人。终日游手好闲不问世事，除喝茶下棋外，最大乐趣莫过下凡云游，逗弄逗弄一干有趣的凡人。用我乖乖青衣童子的话说便是：闲到腚疼。
　　回到仙宫时，白玉台阶之上，以我两名随侍童子为首，跪倒满地奴仆，毕恭毕敬地迎接我的归来：“恭迎真人回宫。”
　　我化回真身，捋开散在额前黑发，露出额下一粒菱形印记。一身青衣的童子上前，接走我的拂尘，我弯起眉眼，朝他们笑的花枝招展：“起来吧，起来。”
　　红衣童子欢欢喜喜地蹦上来，扯着我垂及地面的雪白广袖不撒手，他仰着娇憨的小脸道：“师父啊师父，人间又有什么新鲜事儿啊，你说与徒儿听听罢。”
　　我俯下身，状若慈爱地摸摸他的头，笑道：“新鲜事儿多着呢，赵家庄的王瞎子恋上李家庄的周聋子，牛家村村头二狗蛋家的母牛怀的是龙凤胎，竟下了一对牛犊子……”
　　红衣童子听得脑袋瓜一点一点，两眼直闪星星。
　　青衣童子将红衣童子从我袖子上扯下来，低斥道：“红儿，不要闹师父。”而后抬头，顶一张万年不变的木头脸，对我说，“师父，瑶池王母的信鹤送来一张请柬。”
　　“哦？”我挑眉，略感惊奇。
　　回到偏殿，早有仆人在香炉里燃上醒脑的涎龙香，一缕青烟，满室安稳。我卧到榻上，红衣童儿替我打扇，青衣童儿递来瑶池请帖，我单手撑着额侧，低垂眉目将请帖一一细看。
　　“天庭素来看不起我这种逍遥法外的散仙，平日西天法会瑶池蟠桃宴也不屑来邀，今日竟派仙鹤送帖，我还道是瑶池崩塌，砸坏王母的脑子呢。”我晃了晃手中看完的请柬，递给旁边的红衣童子。
　　胆小的红衣童子被我逆天的话吓的心惊肉跳，生怕一道天雷落下殃及他，便忙不迭接过请柬，离我远远的。
　　我打了个哈欠，身子懒懒的，便俯身卧倒在软榻上，仍由长发散落一榻：“原是王母于蓬莱仙境中偶得一奶娃，收做义子，赐号苍华天尊。玉帝特瑶池设宴，邀众路仙家齐聚，这才有我崇光一份殊荣呢。”
　　我将目光移到青衣童子规规矩矩的脸上：“童儿啊，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呢？”
　　青衣童子不动如山：“全凭师父心思。”
　　我哈哈大笑。
　　天庭设宴，食的是蟠桃园里结在仙树上硕大的毛桃子，太上老君练就七七四十九天的金丹子；喝的是九天玄女于仙池中集结的琼浆，清晨仙湖荷叶上滴下的第一滴玉露。这等百年难得一遇的美事落到我崇光的头上，不去就是傻子。
　　离瑶池宴还有数日光景，玉帝膝下刚刚多出的苍华天尊却成了众人口中的一段传奇。
　　仙宫里负责端茶送水的仆人说：仙鹤童子来时谈及到苍华天尊，说那真真是一个粉雕玉琢的人儿呢。
　　我接过茶盏，轻啄一口，说：是吗。
　　红衣童子跑到我跟前嚷嚷：师父师父，听说苍华天尊才人间孩童四五岁的模样，便已经是紫光笼遍周身，浑身上下都是寻常仙家不敢与之比拟的仙气呢。
　　我垂着眼，淡淡扫过手里的书卷，说：是吧。
　　就连成日跟在二郎神屁股后面摇尾巴的啸天犬也说：纵观天上地下，除我家主子外，找不出第二个能媲美苍华天尊的人。
　　我懒懒倒在软榻上，眼下是一盘胶着的棋局。我将手中的玛瑙黑子敲得白玉棋盘哐哐作响，随口问他：“你见过？”
　　“见过，就一眼。”啸天犬瘫坐在不远处的檀木椅上，即使化作人身，也摆脱不了那一脸狗样，张口闭口都是主子，“那日主子牵我下界缉拿天庭要犯，路过瑶池附近时，远远瞧见一堆上仙围着九天玄女，玄女手中抱着的正是尚在童稚的苍华天尊，一身紫色的袍子，连那头黑发都泛紫光。”
　　“传言九天玄女貌美如花，能被玄女抱上一抱，是多少仙家都肖想不来的福气，苍华天尊也算得了大便宜。”
　　哮天犬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头往后仰，不以为然道：“算了吧，怕是玄女再娇俏一百倍，也配不上天尊一个手指头。”
　　“哦？一个四五岁的娃娃罢了，竟有这般风华？”我呐呐接腔，并不以为意，一门心思全在对付棋局上。闲来无事我总爱自己与自己对弈，可今日这棋局委实克我，下着下着竟成了死局。
　　“可不是么。”哮天犬腿脚一撑，舒舒服服地伸个大懒腰后，站起身，屁股就朝我榻上挪来。
　　我斜睨他一眼，两指夹住白玉棋子细细把玩。哮天犬满脸正经地问我：“两日后的瑶池盛宴你也会去吧？”
　　我略点头，算是应了。
　　他叹，双手撑在身后，又是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那你有机会可得仔细瞧瞧了，错过这次，想再见天尊风采不知道哪个猴年马月去了。哎，命真好，哪像我，就算修上千万年，也入不了瑶池盛会。”
　　狗么，谁见宴会请狗的？
　　我微微的笑，道：“不用羡慕。”
　　哮天犬又在我耳边唧唧歪歪了会儿，临走时留下一小盅酒，说是从二郎神的酒窖中顺来的，藏了数千年的珍品。当然有得则有失，从不吃亏的恶犬从我的后院摘走满满一箩筐的绛珠仙草。仙草是红衣童儿种下的，每百年才长那么十几株，心疼的他对着哮天犬离开的方向骂骂咧咧一个晌午。
　　我命人在后院那颗巨大的梨花树下摆上软榻和矮几，遣退随侍众人，自己一人抱着酒盅卧倒在软榻上。鄙仙生性懒散，对软榻有种执拗的钟爱。闲听庭前花开花谢，漫观天外云卷云舒。灌上口酒，入口清冽软滑，进喉刹那有股淡淡香甜。不愧是天上珍藏千年的佳酿，只此一口，便已能让一票凡夫俗子醉生梦死。
　　抬眸，极目眺望，掠过满园奇珍异草，飞檐朱阁，便是一望无垠的湛蓝天际，滚滚白云漂浮其间，慢悠悠地晃啊晃，正如其上的神仙日子，悠远闲静。
　　依稀记得自己也曾是个弱骨凡胎，生于战乱年代，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幸而偶遇这仙宫的前任主人，承蒙点化，得道成仙。此后便留在这世外桃源般的仙宫之中，直到前主人云游离去，自己接掌仙宫。
　　前事种种，不过尔尔。做神仙的日子逍遥而自在，明明是再不愿做回凡人的心，却依旧记得凡间那潺潺流过的溪水，村庄里燃起的袅袅炊烟，和隔壁大婶家香甜的白面饽饽。不由叹道，人心不知满足，神仙，又何尝不是呢？
　　鄙仙我鲜少伤春悲秋，偶有这么一次，天翁却不作美。
　　正当我迷离着眼，仰头灌酒时，耳际突然响起一阵雷鸣。我愣住，茫然抬头，入眼一道天降闪雷以万钧之势直挺挺劈下，“轰”一声砸在我跟前。尘烟四起，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眼前原本长满奇草的土地瞬间光秃秃黑了一大片。
　　我在硝烟中颤抖凌乱，不禁按住胸膛安抚那颗受惊的心脏。难道我造孽太多，玉帝终于看不过去特降天闪来劈我？我的个乖乖，这道雷电可只差一步就落在本大仙的天灵盖上了啊！
　　烟雾弥漫，焦黑的土地上隐约有道紫光闪烁，光中竟然透散纯清的仙气。我放下手里的酒盅，不动声色地起身，一步步朝光芒走进。
　　缕缕尘埃之间，紫光勾勒出一个孩童的身影。走近一看，只见一个连头发丝都泛着紫光的小肉团匍匐在地上，一裘华丽繁复的紫色长袍，领口袖口皆是雪白绒毛，袍上用银线细细密密绣下精美的龙凤图腾，他长及腰间的黑发笼着紫光，只在发尾用同样紫色的丝带松松打个结。
　　肉团似乎听见脚步声靠近，他蠕动着身体，挣扎着仰起脸来看我，几缕黑中透紫的发丝下，是一张注定会惊艳天地的稚嫩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