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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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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绍篇
“巨源在,儿不孤。”
当年,父亲这么对我说。他的眼睛里有着世人难以察觉的痛苦。
儿不孤?
我看着父亲,看着那披散了长发,却依旧的神朗丰姿。
总是被我用着仰慕目光注视的父亲啊,我知道,你没有忘记那竹林里四散飞逸的梦。
既然如此,当初又是为了什么非要写下那封与山涛绝交的书信?
父亲一生的朋友不多,竹林里的贤人也不多。但山涛却正是其中之一。
与父亲和阮籍不同的是,出身贫寒的山涛虽也是竹林之首,却并不依仗其才华。对父亲和竹林的其他人来说,山涛更多的是像一个老大哥。
年最长,为人最圆滑的是山涛。
志在庙堂,不在竹林的是山涛。
最念旧,最是心存社稷的还是山涛。
刘伶酒醉之时曾对我言道:“竹林不久矣。”
我曾以为那只是他酒后的疯言疯语。可如今看来,却是对的。七人之中,却原来只有他一人看破了世情,参透了老庄。
那时,母亲总叫我去竹林里给那世人皆知的一群狂人送酒。
衣带散乱,放浪形骸。
时常见到醉倒的父亲和他人只为一观点争得面红耳赤,其实,我是羡慕的。因为,父亲的眼睛在笑。那是见到了知己的微笑。
不管如何,身为皇亲国戚的父亲是在这一片小小的竹林里得到了宽慰。
父亲是从容不迫、崇尚自然的,微薄的官资没有使他感到委屈,他打铁。许是因此也有了铮铮铁骨,钟会来的时候,父亲没有理会。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一问一答,却种下了日后的祸根。
竹林里常常有饮宴,或二三人,或七人齐至。
醉后的人,总是胆大放肆的。袒露身体,才华横溢。
父亲善抚琴,一曲《广陵散》可得绕梁三日的美誉。然而我真正听过的次数却不多。可是,山涛在的时候,父亲兴致高昂便会露一手。
不清楚是什么时候起,我知道,父亲与山涛之间是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其醉也,巍峨如玉山之将崩。
酒酣的父亲眉宇间流露出的不仅是绝代的丰姿,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清媚。朝晖透过苍翠的狭叶,晕出淡淡的雾芒。自眼中的波光流转,自淡色的红唇上,梦的边沿藏不住的风华。
山涛后来对我说,斯时他是看见了醉煞人的秋意,入梦。
那是嵇康,独领风骚的嵇康。天下风流尽归其处的嵇康。
所以,山涛醉了。
轻轻的,轻轻的,将一吻印上了父亲的额头。当着奉酒的我的面,当着萧萧竹林的面,山涛是情不自禁。
王戎曾言,余与康居多年,未尝见其喜怒。
但此时,父亲恼怒了,伫立在清晨的竹林里,他的眼睛里有恨。
他没有醉。
衣袂飘飘,流发四散。在那个沁寒的清晨,父亲的眉目似幻,竹林若梦。第一次发现,原来父亲也可以是美丽的。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山涛的入仕是竹林之梦破碎的开始。于是,父亲的梦终于也碎了。
山涛是自请功名的,听说为此还遭到了当时司马师的暗嘲。
名士山涛终究是忍了下来,因此成就了功名。
他走的那日,父亲挥散了友人。世人只道父亲是为七贤不再而悲痛。其实不然。
众人散尽之后,父亲一人去了竹林。
伏在林中的石上,父亲宽大的衣袖坠满了一地。那日的竹林,别样的萧索。
以此言之。
酒醉之日,父亲恨的,其实不是山涛的唐突。
悄悄跟在父亲的身后,我看得一清二楚。
脚踏实地,多年之后,山涛显贵。
再回到竹林的时候,他已经变了。
依旧是和善的气度,可是他的眉宇间有了淡淡的得意。
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察觉了这一点,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其实很高兴。
绍儿,人生贵得适意尔。
他似是已发现了我对山涛莫名的敌意,他这么对我言道,然后顺手抱过了古琴。
法场之前,父亲也是如此接过了我手中的古琴。
抚弄勾划间,目光玄远,斯时他想的是谁?
还记得那封绝交书写就之时,父亲抱着书信在竹林里痛饮的情形。流水淙淙,酒觞倾轧,谁能看见父亲眼里隐藏的血泪。
他真正想在书信里讽刺的是当今的世道,而山涛无奈成了替罪羔羊。
山涛是父亲的知己。然,世人皆知,那封绝交书可谓是父亲的催命符。也可算是“士为知己者死”,父亲也许是在写完那封书信的一刻就已然明了,竹林里相互切磋,共度晨昏的梦已经破灭了。
仕有何好?君竟不归。
这是父亲的怨愤,和着古琴悲鸣。竹林里,无人相应。度他梦里无边,却还被莺呼起。父亲眯着酒醉迷茫的双眼,醉卧在当初山涛依傍的石上,无力地松开了握住酒觞的手,任它连同自己的竹林残梦滚了一地。
广陵散,至此绝矣!
法场上,父亲碎了古琴,。
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听见《广陵散》。
余音缭绕,翩若惊鸿,一如那日清晨,醉卧于竹林之中的父亲的绝代风华。
(下)
山涛篇
为官有两种途径,一为举秀才,二为举孝廉。
欲为官最简捷的方法是成为名士。
然,有才者未必可谓名士,只可说是有了成为名士的资本。稍有名气者,自会有人将官印诏书送上门来。其时,却万不可受。正所谓“沽名钓誉”者也。
山涛其人正是如此,不得志使得他最终入了竹林。
世人常言,嵇康神朗,阮籍伟岸。
嵇康的神朗叫阮籍拍案叫绝。
嵇康的神朗使孙登愿与之同游。
嵇康的神朗同样叫奇人乐以《广陵散》相赠。
冠绝群伦,其风神超妙玄心独会处,也折倒了志在庙堂的山涛。
所以,他从没后悔自己走进了竹林。
注视着嵇康与人相争时,灿亮的明眸;端详着嵇康酒醉时,绝代的风致;聆听着嵇康兴致高昂时,动人的琴韵,山涛明白,自己此生都将醉倒在这苍翠的竹林之中。
山涛的笑是温和的,面对后来一个又一个走进竹林的名士,他一直是如此地笑着。
很从容,而目光却不自觉地被牵引着,注意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于是,终于渐渐有了不同。从何时开始变了滋味的,已经不得而知。独独只有那竹林里碧绿的梦境里,往复。
同席而坐,同榻而眠。
《广陵散》出尘的清韵里,因此染了杂念。
山涛知道,这已然不再是《广陵散》。
从刘伶的眼里,从阮咸的眼里,他看见的,有担忧。
然而刘伶对酒无语,阮咸自弄琵琶。
他于是自请功名,为此还遭到了当时司马师的暗嘲。
可是他终究是忍了下来。
他需要功名,却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宿愿。
挽起衣袖,束起散发,铁在火里慢慢成焰,容貌在火里渐渐成梦。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注意到钟会眼中满满的仰慕终于成了决然的恨。
山涛知道,嵇康并没有将之置于心上。
时光在铁锤下四散的火花里纷飞,偶尔在竹林里聆听着穿林打叶的声音。喜怒不再的岁月,老庄的玄学思想在嵇康的世界里充斥着。
多少年之后,当山涛收到那封绝交书的时候。山涛的眼里有泪,他何尝不知道嵇康的心意。这哪里是绝交书,倒像是痛斥时世的檄文。
炉火里粹炼出的青铜侠骨,岂是如此容易摧折的物件。
怨他不知自己的心事,怨他狠心如此,却也无奈令自己心折的也是这藐视世俗的风骨。
这样的一个名士,这样的一个嵇康。哪怕是溺在他的眼里生生世世也是甘愿。
所以,才有了那郁郁晨光下的一吻。不敢有所玷污,轻轻得,只落到了他的额上,却也落到了自己的心里。
知道那日刑场上的嵇康,天下共倾的嵇康。
他觉得自己很平静。胸口碎掉的地方已经被满满地填实了,再没有多余的感觉。
在钟会和王戎中间,他左右逢源。他是山涛,一心为达名的山涛。所以,在嵇康死后,他更加贴近了司马家。
日日他眼里看见了钟会和王戎的争斗,却从没有到达过他的心底。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从司马家掌权者的眼里,他看见了一句话:天下是司马的,名士只是他手下的玩具。
钩心斗角的官场使山涛厌倦,因此,年老的时候,他辞官离开了那个地方。
携妻回乡的时候,他回了竹林。
断壁残垣,竹叶在晚风里低吟。独自走到昔日共饮的石旁,良久而立。
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日陈醉里的他,迷茫的眼里,烟气氤氲,润泽的红唇似樱。眉尖深锁的淡淡愁绪里,那一丝萧索的秋意。
回到屋里的时候,妻子已经睡着了。掩上房门,没有惊扰她,山涛去了书房。看着窗前的婆娑竹影,躺在书房窗前的软榻里,一直忆到深夜。他觉得指尖有些冷了,是快要到秋天了吧。
他阖上眼睛。
怎么忘记得了!在午夜里每每梦见的,那一日的嵇康,那一日的秋意入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