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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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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寥落澄远,空华明净,似一块无边无际的水镜倒映着尘凡万物,偶有一二只飞鸟扑打着翅膀不紧不慢地掠过,远去后成了一个凝定的黑点,恍惚间又似乎空无一物。巨大葱茏的树木沉默静立,盘虬错杂的树根裸露在外,苍劲雄厚的枝干向上延伸,顶着擎天的华盖,有如肃穆山川。
一片郁郁的苍青色里少林寺木制的大门隐隐而现,古木森然中传来一声声浑厚的钟鸣。虽然正值盛夏,但少室山密林中的少林寺却是不分春夏一律的幽沉清凉,连此处的蝉声都沾染气氛一般噪叫地收敛些。
熹微清晨,撞钟声里,已微微听得诵经之声。
大殿里木缘紫檀淡香缭绕,硕大鲜红的“禅”字下同悲方丈闭目盘膝而坐,手中佛珠圆润光滑,随着方丈摩挲的节奏一颗颗转动。殿中的众少林弟子皆闭目合十,口中齐齐诵着繁琐艰深的经文,嗡然之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尘埃不惊。
忽然同悲方丈转着佛珠的手轻轻地一顿,随即恢复了正常,而就在那一顿过后,从大殿外跑来一个灰袍的小沙弥,进得殿中合十一鞠,道:“方丈,那位女施主又来了,正等在寺门前。”
这句话引起了殿内一阵微小的骚动,而也只是骚动了一瞬,众人随着方丈一声轻叹收起了心神,大殿内复归平静。
同悲方丈面上一片平静,只微微颌首道:“请她进来吧。”
不消片刻一个身影便出现在了少林寺弟子日常诵经的大殿前,她的影子只露出了一半,可伴着一阵清脆的银器碰撞之声,众人都知晓她已经一抬脚越过了门槛,此刻站在了大殿之上。那是一个苗疆女人,一望便知,紫色的衣衫上缀满了手工打制的银器,手腕脚踝脖颈上无一例外地戴着银饰,及至她头上那顶繁复精致的银帽,不觉令人眼花缭乱。
她施施然地长身玉立,也不合掌而揖,只是恭敬地一拜,道:“方丈我又来了。”同悲方丈睁开眼,无波无澜的面容上依旧是如同佛祖般慈悲之相。“女施主还不放弃吗?”苗疆女子嘻嘻一笑,道:“我是为了听佛法而来,何谈放弃一说?”
方丈听罢此言长叹一声,缓缓道:“女施主乃五仙教门下,愿意与我少林探讨佛理是我佛门之幸,只是,”方丈停止转动手中佛珠,“每日与我少林一位弟子论法,如此已有月余。女施主所求之法心中还未自明吗?”
苗疆女子听得此话面上无半分波动,依旧笑嘻嘻的模样,似是不经意间扫了一圈众少林弟子,道:“我心中所求之法从一而终,只是还没有找到佛法真谛,众大师若不能解开小女子心中之惑,小女子也想学学达摩祖师面壁十年,不得心中之归宿则不罢休。”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已有人小声惊疑道:“学达摩祖师面壁?这难不成真要求佛法十年?”另一个回应道:“十年应该不会吧,可再这样下去实在有失体统,传到江湖上我少林也不好解释。”“是啊,佛门清净地,任一女子随意来访,这……”
那苗疆女子安然而立,丝毫不管座下的议论之声,只是抚摸着腰间悬挂着的一支骨笛,低眉轻笑。
同悲方丈手中的佛珠再一次转起,片刻后他望向座下弟子,抬声道:“今日你们谁来和这位女施主讨论佛法?”
方才还有一些声响的大殿此刻静悄悄地,绵长的呼吸声也变得轻了些,门外的夏蝉鸣叫不已,日头升的略有些高了。
那女子忽而抬头道:“众大师是都不愿与小女子论法还是这一月听闻了我五仙教教法,皆辩驳不得,心中生了惶惑呢?”
这一回坐在大殿上的少林弟子已经不止是惊异,更带有一丝怒气,当下议论之声便大了起来,但即便是在义愤之下,佛门中人依旧秉承着他们端和沉稳的气度,并没有人指责这个女子的无礼之处。其实五仙教起自苗疆,以万物有灵为依,崇拜原始自然神明,与佛教之法大相径庭,没有艰涩繁多的卷帙经文,亦无严苛刻板的清规戒律,加上其信众多为异族,对中原的繁文缛节甚不在意,故而五仙教在江湖人眼中大有邪异之感,私下之中将其称作“五毒教”。
然而教别不同,其义多异,对于信仰一道本就不必多加追究,这也一直是教法之间不去提及的大忌,可经这女子带有三分戏谑地说开,立时激起了众人义愤。
女子还是面含轻笑,目光停留在大殿的金身佛像上,道:“我向来仰慕少林佛法——虽说现今中原战乱,少林一派扬名江湖多靠的是精妙武功,可偌大少林寺绵延数百年,靠的可不是拳脚上的功夫。佛说性本寂灭无有分别,众师傅以为如何呢?”
同悲方丈的佛珠依然有节奏地转动,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和他身后高卧莲花座上的牟及佛像已融为一体,俯瞰人世诸业。
忽然坐在方丈身前最前一排的一个身影缓缓站起,那颀长清瘦的身形一直起来,便仿佛七尺青松孤立,有戳破苍天之势,却偏偏温润清和似带有佛珠的光泽,瞬间就化去了室内本有些浮躁的气息。
他并未转身,头上六个诫疤清晰可见,一身素白的衣衫外罩着褐色的裟衣,在斜射进的阳光里仿若佛祖身旁的阿难。
开口,是如晨钟一般低沉的嗓音:“今日小僧来和施主论法吧。”
一刹那那苗疆女子身上的银器都颤动了起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池塘里泛起的层层涟漪,她的脸也在刹那间亮了起来,唇边溢出不同之前的笑意,摸着骨笛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满足似的落了下来:“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声音如落叶沾水,唯自己可闻。
年轻的僧人转过身,目光明澈地望向紫衣妖娆的女子,随即低头合十道:“贫僧玄海,仰瑶施主别来无恙。”
名为仰瑶的紫衣女子眼中闪了几闪,掠过许多不明的情绪,最终只微微一点头,笑道:“不空关一别,半年未见,玄海大师风采依旧。”
身披简素袈裟的僧人亦微微一笑,道:“施主方才提及性本寂灭无有分别,乃是出自《妙法莲华经》卷三药草喻品,所谓‘如来知是一相一味之法,所谓解脱相、离相、灭相,究竟涅槃、常寂灭相,终归于空’便是如此。佛以此告诫世人红尘三千纷扰苦恸,到得归去时复化于空,唯有‘无常’才是永恒。故而生于世间,怨念执念皆是自缚,以平常心面对变幻之物,方为清净之法。”
仰瑶听他说出“执念皆是自缚”之时不动声色地一挑眉,待得玄海话音刚落便道:“哦?若是人死之时一切皆为泡影,那无论活着的时候是善是恶,是平常心是执念心,是不是到死的时候都没有区别呢?”
玄海闭目微微摇头,道:“佛讲因缘,今日一切事为前日因,来生一切果为今生缘,为善为恶者他日定有相应之报,死去的一瞬间万事皆空确实万物平等,但并代表着生前所做之事可以一笔购销,若真如此,岂非混淆了善恶黑白?”
“可佛门不是一向以‘渡人’为己任?血染双手的恶霸亦可剃度诵经,那他所做恶事难道就一笔勾销了吗?”
“非也。贫僧以为能助恶人认识过往之错,在佛堂经殿诵经忏悔,用后半生青灯经卷偿还曾经血债,而非简单以死相谢,到寿终之日,可偿还尽的便做烟云散,偿不尽的还有来生,如此则作恶之人心怀柔善之念死去,才可算是真正的‘渡人’。”
仰瑶静静地听他说完,半晌都没有言语。玄海低眉垂目,身形不动如山,他的身上没有丝毫暴戾之气,如一湾清澈澄净的清泉,灵动而柔和,却意外地带有潜藏的朝气,蕴含着仿佛深渊一般的智慧和力量。
蓦地仰瑶一偏头,视线从玄海的身上移开,她道:“大师佛法精妙,可我却有一事不明。佛讲万物生生不息,可无数经文里却归结到寂灭虚无,佛愿以己渡人,冷眼看万物无常变幻,那么,佛可明了生之欢喜?”她慢慢将目光移回面前面容清俊的僧人脸上,渐渐犀利,渐渐粘着,像是奇山秀水中跳脱神秘的精魅,天真而固执。
“玄海师父,你通了万千佛法,领悟无上真言,但你可真正明了生之欢喜?”
巍峨不空关,山在云海间。
那日浴血之后,那个手执骨笛,紫衣妖娆的女子也是这样问:“玄海师父,佛经浩渺,无上如来无悲无喜下视众生,可他们懂得生之欢喜吗?花会笑,树会哭,拂过头发的清风会唱歌,端坐在高山顶上的石头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些佛都知道吗?”
“活在这个人世,你又体会过什么是人生的大欢喜吗?”
袈裟染血的年轻僧人远眺群山,手中的法杖立在身前,静默不语。忽而群鸟飞过,吱呀的叫声响彻天际,那个女子便笑着说:“你可听见了?它们的叫声里多欢快啊。”
是啊,这种欢快,佛祖可知道吗?
铜炉里的紫檀快燃尽了,那缭绕的青烟恍如不空关翻涌的层云,耳边也仿佛传来阵阵风声,玄海双手合十深深向前一鞠,抬头微笑道:“玄海不懂肆意之欢喜,但既入空门,必舍常人之平淡欢喜,此生愿以此身渡人,不计得失。”
仰瑶望着他如菩提般寂然微笑,猛地低下头去,紧紧攥住了腰间的骨笛,面前僧人的草鞋从衣摆中显现,上面沾满灰尘,可他的心却不染尘埃。
当真是如此吗?仰瑶在心里问自己。
你这一世杀人渡人,你可否渡得了自己,又可否渡得了我?
仰瑶离开了,如她这一月余来时一样,身上的银器响声叮当,同悲方丈望着那个紫衣苗疆女子离开的身影,再看回自己坐下最得意的弟子闭目垂手无限疲惫的样子,向来平静的面容上显出一丝波动之色,手中的佛珠在刹那间微微乱了节奏,一声长叹在心中落下,看透生死,有时却勘不破因果。
“继续诵经吧,那位女施主不会再来了。”
整齐低沉的诵经之声在少林寺中再一次悠悠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