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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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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元贞六年四月十七日。
四月时节,若是在北方,便正是春风料峭的时候,但是在江州,却是吹面不寒,仿佛是美人的柔胰轻轻抚摸着脸,就算是窗外的梧桐随着风大幅度的摇曳,还是带有几分柔柔的意味在其中。
人死如同灯灭,不过是月余,除了覆盖上了一层白色的妆容,整个胡府的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如同死水一样。
前几日杨老太太说是丧子心痛,卧床不起,也嫌孩子们在面前烦,便免了几个孩子的请安,直到今日才复了几个儿媳妇和几个孙女的请安。
杨老太太斜靠着引枕,几个孙女里,她独独高看瑛娘一眼,所以瑛娘还是习惯性的上前握着拳头,一下一下的给杨老太太捶着腿。
周氏和林氏坐在杨老太太的左右。
林氏一袭白衣,玉饰叮当,略略打扮了打扮,看上去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胡正思是哥哥,按照大周的制度,周氏并不需要穿白衣,但是为了表示大房二房俱为一体,她不仅穿着湘妃色的绣青竹的半臂,杏黄色的月华裙,鬓边还特意戴了一件银白色凤尾衔珠流苏。
看着周氏的打扮,杨老太太点了点头,有几分赞许。
她就知道,周氏素来都是一个妥当的人。
但是她却先跟林氏说道:“这几日身子还好?还是坐月子的人,不好好的躺着,还出来跑什么?”略带责备的语气里明显写满了关切。
林氏三月初生下一女,取名为却没有按照胡家的取名规矩,而是按照寻常人家给遗腹子取名的方式,将女儿取名为胡龄月。
林氏也没有起身,强笑着跟杨老太太说:“怎么多日子没有上母亲这里来了,也有些想念。”
“对了,柳氏她们几个,你怎么想的?”杨老太太问起了胡正思的妾侍与通房。
林氏答得很干脆,“我想把她们放出去另嫁吧,毕竟她们年纪小,有的又没有孩子,想来守着我一个人就够了,不用加上她们。”
细听之下,林氏话里话外有些许的怨气。
杨老太太对林氏的回答很满意,“等再暖和点的时候,把月娘抱来给我看看。”
林氏起身福了福身,算是应承下了。
“蘅娘,我听说这几日你大伯母和二伯母是争着让你过去住着?”杨老太太和林氏说了些有的没的,却突然问起了初蘅。
初蘅笑了笑,起身答道:“回老太太,没有来的事情,不过是我这几日身子好些,也呆不住,便缠着大伯母二伯母和我玩。”
自从见了姚三太太后,周氏对初蘅的态度骤然间一转,变得亲切,不仅仅前几日还特意从音娘那里把一个赤金硬红宝石的头面还了回来,还特意问了初蘅,愿不愿意去她的院子里头住着。
周氏这头开了口,林氏便过来跟初蘅说她近来心绪不宁,希望有人来帮下忙。
比起周氏,林氏是庶女出身,更加懂得察言观色,觉得比起周氏,她更了解初蘅的心思,比如一个昭媛的女儿自然有自己的傲骨。
和周氏的说法相比,林氏的话更加维护了初蘅的脸面。
初蘅也同意这一点,换成另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没有经历过她所经历的事情,定会二话不说的同意跟着林氏住。
但是初蘅却两个都没有同意,都没有拒绝,白日里她有时候去林氏那里帮忙,有时候去周氏那里坐坐,只有一点是不商量的,她坚决不在两个人任何一个人的院子里留宿。
听了初蘅的答话,杨老太太却是略坐正了些,探究似的看了看初蘅。
她原本料想的是初蘅会惊慌失措,会失态,但是绝对不应该这般轻描淡写。
初蘅却是波澜不惊,丝毫不为杨老太太的话所动。
到底是胡正声的女儿,和她父亲一样的讨厌。
杨老太太承认,这个孙女当真是沉得住气,她端详着初蘅,发如鸦羽,光可照人,肤色赛雪,杏眸棕黑,显得整个人都温婉从时,身量纤细却高挑,作为分了家的他房侄女,她不必服丧,便穿着一身白色收腰齐膝妆花褙子,雨过天晴色的挑线裙子,虽然年纪小,已经是出落的像个美人了。
像她母亲。
姚氏当年是江州有名的美人和才女。
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杨老太太想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就是不知道这个七娘子的造化到底是如何了。
“是春天了,又是一年啊。”杨老太太转而言它,“凡事都会过去的,只要全家齐心协力,没有勾心斗角,那么,再大的风波,都会有过去的那一日。”
说着,杨老太太那双眸子特意在周氏的身上顿了一顿。
周氏心中一颤,连忙和林氏起身谢道:“媳妇知道。”
林氏暗地里看了周氏一眼。
“凡家里勾心斗角的,妯娌成仇,庶出嫡出不守本分,那都不是长久人家,你们可知道这个道理?”杨老太太说道,着重的咬住了妯娌成仇的四个字,“我年纪大了,精力也有限,这个家毕竟是你们年轻的一辈的了,但是我眼睛还明着,耳朵还听得清每个院子的动静,你们糊的过旁人,糊弄不过我。”
初蘅看了看这三个人,不禁眉头轻轻一皱。
杨老太太外祖父是昔日的太宗皇帝有名的谏臣魏楚。
魏楚去世的时候,太宗皇帝还说:“魏楚、王安,昔在东宫,尽心所事,当时诚亦可恶。我能拔擢用之,以至今日,足为无愧古人。为政者岂待尧、舜之君,龙益之佐,自我驱使魏楚,天下乂安,边境无事,时和岁稔,其忠益如此。今魏楚殂逝,遂亡一镜矣。”
末了,还拘了一把辛酸泪。
杨老太太跟着父亲起起落落这么多年,什么事情没见过,周氏和林氏的那些心思怕是哪里瞒得过她。
但是这样一来,如果杨老太太插手整件事情,那么对她的计划,也是一个不大的干扰。
杨老太太捻着数珠,看看自己素来称为得意的两个媳妇,不由得道句罢了。她曾经想发作一把,但是一想,自己已经是这把年纪的人了,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不享享清福还跟儿女计较这些干什么?
杨老太太看了看周氏,叹了口气,“你们下去吧,我有些头疼。”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管不了这么多了。
初蘅等人连忙起来行了礼,退了出去。
待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就听香梨笑道:“娘子,看谁回来了?”
初蘅笑着跟香梨说道:“我猜猜……”说着,踏进了院子,便看见梧桐穿着崭新的豆绿色比甲,玉色的裙子,头发挽了个髻,一丝乱发都没有,听说了胡府里的事情,特意把发簪换成了银质的,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不少。
梧桐刚刚将包袱放下,捧着小茶盅,正在和香梨说笑。
“梧桐姐姐,”初蘅笑道,“怎么不在家里多呆几日?”
梧桐把从家里带的点心拿出来,“蒙娘子的恩惠,我都回去三个月了,月例银子照拿,再不回来,我怕我娘都说我,白拿人家的银子,不做事。”
“哥哥嫂子怎么样?”初蘅记得梧桐回家是因为她哥哥嫂子成亲。
“都好,对了尝尝我嫂子的手艺。”梧桐拿出带过来的点心,“娘子也尝尝,是新作出来的。”
初蘅拿了一块桃花酥,咬了一口便眯眼笑了起来,“令嫂子真是好手艺,起码这糕点堪称一绝,我看,都把京里幽篁居的厨子都比下去了。”
提起幽篁居,梧桐香梨两人都有些许的黯然。
幽篁居是长安最大的一家酒店,也是最最有名的,当日徐丞相寿宴时就摆在了这里,那时候姚氏还在,带着初蘅上门拜寿,她们也沾着光去了一趟。
就是不知道有生之年,是不是还有希望还能回到长安。
香梨长叹了一口气,强笑了笑,道:“有点心怎么能没有茶,你们等等我。”一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跑到了耳房。
香梨出去后,梧桐将点心倒进了玉盘里,放在了一侧的小香几上,然后屈膝跪在地上,冲着初蘅磕了三个头。
初蘅转了转香几的盘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可是解恨了?”
梧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笑了笑,道:“没有伤过心,便没有恨。”
又有点懊恼的说道,“但是我这心,一直都是空空荡荡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然后站了起来,从怀中翻出一方手帕,递给了初蘅,“幸替娘子从那人手中将这个拿回来了这个。”
初蘅将帕子展开,里面静静的躺着晶莹璀璨的一方玉佩,不过是半个手掌大小,雕成了如意结形,玉佩玉色澄澈晶莹,触手生温,一看便是上等的蓝田白玉,背面刻了一行字,安平十八乙卯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巳时。
她眯了眯眼睛,将玉佩对着照射入屋子里的阳光看了又看,默然长叹一声,将玉佩贴身收好。
这也许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了吧。
香梨端着茶进来,泡的是放了蜂蜜的六安茶,浓浓的甜意背后带着一抹淡淡的苦涩,初蘅当日在家里的时候从来不肯喝这种茶,就是讨厌这种苦。
如今倒是酸甜苦辣通通尝过一遍。
“说着呢,二太太说要给家里的几个孩子打一批首饰和做衣服,娘子您不必跟着居丧,白妈妈让我问问你是不是做几件新衣服?”香梨突然间想起了这件事,又想起白妈妈这个人,便又问道:“娘子,您没有又跟白妈妈起什么冲突吧。”
她记得前几天初蘅就折了由子在林氏面前告了白妈妈一状。
“我是娘子她算什么?”初蘅笑了笑,“如今这风向早就变了,可不是她说一我们不能说二的时候。”对于做不做衣服的问题,她却摇了摇头,道:“你一会儿告诉她说我的衣服够穿,不用新做什么。”
香梨一侧头,有几分疑惑。
“如今夹在两人中间,确实是不好过。”初蘅悠悠然蹦出来了这么一句,“我如今可是寄人篱下,和哪方得罪了,都不好。”
香梨恍然大悟一般。
如今这二太太真是无事献殷勤。
“香梨姐姐也快坐下。”初蘅岔开了话题,“站着干什么,这个屋子就咱们几个人说说话,不用分的那么清楚。”
香梨这才挨着锦杌坐了,但是不过是坐了一个边。
几个人正在这有的没的说这话,突然有个丫鬟走进来说:“二太太身边的令夏来给您请安。”
香梨和梧桐都赶紧站了起来,初蘅一愣,这时候令夏过来会是什么事?于是将茶放下,道:“快请。”
令夏身材高挑,出落的水灵灵,懂事后家里遭了荒年,和父母失散,是在周氏身边教养大的,更是周氏的陪房,在胡府里的地位也算是个副娘子,虽然按照周朝的规矩,兄弟去世,平辈人举丧三月,但是她还是穿着一袭白衣,鬓边银簪上的花式巧妙的凑成了朵白花。
她办事也沉稳,进来先是跟初蘅一福身,“给七娘子问安了。”
初蘅连忙将令夏扶起来,还了半礼,“令夏姐姐这不是和我见外了?”又连忙招呼梧桐香梨,“还不赶紧给令夏姐姐上茶。”
香梨福了福身便转了出去,不一会端着两个汝窑月白色的小茶盅走了过来,一个里面泡的是浓浓的铁观音,因为是从周氏那里得的,初蘅不敢喝,最后就留着招待二太太和二太太身边的人,另一个是初蘅喜欢的普洱。
都是红茶的茶种,没有细细研究过的人根本分不清楚。
香梨将茶放好,笑着退到一边。
初蘅先拿起了茶盅,抿了一口后看着令夏,“令夏姐姐来是……”
“太太让我过来看看娘子还缺什么东西。”令夏笑了笑,但是笑意中有些为难。
本来周氏是让她去跟二娘子那里将从初蘅这里拿走的充当陪嫁的那个祖母绿宝石的头面还回来,结果二娘子不肯还,她不过是个奴婢,二娘子是嫁出去的姑奶奶,她也不好跟二娘子说什么,或者说也没办法说。
二娘子有句话说得难听,你就算再得母亲看重,也不过是一个副娘子,没人要的孩子,一个奴婢。
在令夏心中,父母之事一直都是一个梗。
令夏吞吞吐吐的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初蘅好似是看出来了令夏的为难,便笑道:“没事,就当是还了吧。”说话时有意无意的转了转手腕上的翡翠镯子。
令夏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就知道七娘子好说话。
“那我就这般回了?”令夏挑了挑眉,急急地说道,好像是怕初蘅反悔。
初蘅笑道:“自然。”说着又吩咐梧桐,“把我的那个紫金缠枝碧玺石榴花的簪子拿来。”
梧桐不解,但是还是拿着一个檀木盒子出来了。
令夏很是奇怪的看了看初蘅,这七娘子不是病的久了,连脑袋都有问题了?
但是面上她还是疑惑的问道:“七娘子,这是……”
初蘅打开盒子,将里面的簪子拿出来在令夏面前一晃,“这是我年前特意让梧桐找工匠打的,但是谁知道遇到了大伯的事情,也没来得及戴,当时二姐出嫁的时候,我还病着,没有给添妆,要不是你说,我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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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夏几乎是颤抖着手将簪子接了过来。
一整快碧玺雕成的石榴花流光溢彩,分外美丽,紫金本是比寻常金子质地略软,但是这簪子通体用紫金打造,但是花纹依旧是纷繁复杂,就连花瓣都是细细雕琢过的。
她颤抖的不是这根簪子的华丽,而是簪子的工艺。
花瓣雕的是凤纹,在凤尾最后一笔熟悉的地方略略的向上一挑。
令夏几乎是要喊了出来,她恨不得掐着初蘅的脖子,好问问你这簪子是从哪里打出来的!又想夺过簪子,跑出去挨家挨户的去问问,这是哪个匠师的手艺?
每一个匠师都有自己的手艺,绝对没有重复的地方,而她也是绝对不会认错自己父亲的手艺。
她的父亲就是银匠,当年是靠的手艺支撑起一家银楼,那时候她喜欢看父亲打东西,每每央了母亲跟着父亲去银楼里面看父亲做活,父亲便经常把她抱在膝上,说:“孩子,看这凤凰纹饰是最难得。”说着,因为之前做活的时候手受过伤,最后一刀就会轻轻一提,所以在每个簪子的最后一笔都会留下这个痕迹。
令夏摩挲着簪子,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一直以为她父亲去世了,她已经断了这么多年的念想,但是今天突然之间,云开雾散,一线阳光照射进来,给了她一线希望。
令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平息了自己的心情,刻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七娘子这簪子确实是够漂亮,我想二姑奶奶定会十分喜欢……”
她听得见自己的声音都是微微发抖的,但是突然间住了嘴,因为她发现自己说话有些没有条理,有些颠三倒四的感觉。
七娘子果然一副不解的样子,微微一挑眉,好奇的看着她。
令夏抿了抿嘴,胡乱的说了些赞美的话,然后才慢慢的切入正题,“这簪子娘子是从哪里打的?”
初蘅看着令夏的反应,不由得一笑,道:“我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娘子,最远也就去了二门上,所以我也不清楚。”
“你问这个做什么?”
令夏整个人都黯然了下来,强笑道:“我不过是看簪子工艺精巧,想问问是谁的手艺,好跟二太太说说。”
初蘅看着令夏的神情,似乎是不忍心,亲切的说道:“要不我找个人去打听打听?”
令夏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绳子一样,希冀的看着初蘅,道:“那就拜托七娘子了。”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合适,又补了一句,“不过七娘子要是为难的话,就算了。”
果不其然,七娘子笑了笑,道:“不过是个做簪子的匠师,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令夏大喜过望,几乎是跳着拿着簪子盒给二娘子送过去。
看着令夏的背影,初蘅不禁一笑,“但愿二姐看见这簪子后还能笑得出来。”
梧桐走过来将茶水撤下去,“今天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她看着初蘅,问道:“娘子为何觉得来的一定会是令夏?”
“二姐可是二伯母的嫡出女儿,虽然在二伯母家里说话没有大姐有地位。”初蘅拿起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但到底身份在哪里,一般的丫鬟,哪里会有胆子去跟二姐说什么?更别说是去要东西了。”
“如今倒好,东西没要回来,反而搭出去了个更贵的。”梧桐愤愤说道,这个石榴花簪子用的碧玺是从林氏送给她的流苏步摇卸下来的,而紫金几乎是用初蘅最后的几件拿的出手的首饰打成的。
初蘅看了看梧桐,突然伸手捏了捏梧桐的脸,梧桐有些娃娃肥,脸蛋圆圆的,梧桐捂着脸说:“娘子,你不要拧我。”
“总有一天她们会都还回来的,而且是成倍的。”初蘅说着,接着用帕子挡着脸打了个哈欠,“我那日既然让她们拿了走,就自然有把握她们会给我还回来。”
那日还是大娘子初芍婚后一年正月初二回门的时候,初蘅记得清清楚楚,周氏闯进她的房间,将她的几个成套的首饰拿走,还假惺惺的说:“算是给你大姐添妆了。”
她当时刚刚回到江州,病的稀里糊涂,加上人生地不熟,便什么都没说。
不过今朝不是昔日。